“陛下之意,或许正是等殿下开这个口。”我压低声音,“沈束是清流心中的一根刺,也是陛下心头的一根刺。
殿下若此时上疏,请求赦免沈束,一可收清流之心,二可显仁孝之德为父皇解一根陈年旧刺,岂非孝道?三则……”
我顿了顿,看着裕王的眼睛:“陛下或许,正想看看殿下如何处置这等棘手旧事。”
裕王放下笔,沉默了很久。他在权衡,在害怕。我理解,在嘉靖手下当儿子,走错一步就是万劫不复。
“李卿……有几成把握?”
“臣不敢妄言。”我躬身,“但臣以为,陛下近日……念旧。”
我指的是陆炳。裕王听懂了。
他深吸一口气,重新提起笔,却不是继续临帖,而是铺开一本空白的奏疏。
“孤……知道了。”
又过了五日。朝会上,嘉靖当众拿起一份奏疏,笑了笑:“裕王上疏,为沈束求情。说关了二十年,差不多了。”
满朝寂静。
徐阶猛地抬头,又迅速低下。高拱面无表情。其余大臣面面相觑,等着陛下的下一句话,生怕自己被牵连进去。
“朕想了想,”嘉靖慢条斯理地说,“关久了,人也废了。放了吧。”
圣旨传到都察院时,我正在给周延汇报盐法专银的进展。
传旨太监尖着嗓子念完,周延手里的茶碗“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碎了。
“瑾瑜,”他看着我,眼神像看一个怪物,“陛下让你……去诏狱传旨释人?”
“是。”我接过那卷明黄的圣旨,手心微微发烫。
走出都察院时,所有同僚的目光都黏在我背上,震惊、疑惑、嫉妒、恐惧……什么都有。
我知道他们在想什么:李清风这小子,到底走了什么狗屎运?不,他到底下了多大一盘棋?
马车再次驶向北镇抚司。这回,诏狱门口不止有锦衣卫,还有几个闻风而来的低级御史,伸着脖子往这边瞅。
我捧着圣旨,一步步走进那片熟悉的黑暗。
沈束还在看那本《周易》,油灯快灭了,他凑得很近。
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看见我手里的明黄卷轴,愣住了。
“沈大人。”我展开圣旨,朗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罪臣沈束,拘押多年,悔过思愆。今皇子裕王具表请赦,朕念其……”
后面的话,沈束大概没听清。
他直勾勾地盯着圣旨,又抬头看我,那张枯槁的脸上,先是茫然,随后是震惊,最后竟露出一丝近乎荒诞的笑意。
圣旨念完,狱卒颤抖着打开牢门。
沈束没动。他扶着墙,慢慢站起来,腿脚显然已不太利索。他走到栅栏边,看着我,看了很久。
然后,他哑着嗓子,问了一句让我浑身发冷的话:
“李大人,陛下这道恩典……是给我的,还是给裕王殿下的?”
我张了张嘴,没答出来。
沈束笑了,他蹒跚着走出牢门,接过圣旨,对着西苑方向,缓缓跪了下去,叩首。
“罪臣……谢陛下天恩。”
他起身时,我上前想扶他一把。他轻轻摆了摆手,自己挣扎着站稳了。
“李大人,”他看着我,眼神清明了些,“这份人情,沈某记下了。”
说完,他抱着那卷圣旨,一步一步,朝着诏狱大门透进来的那点天光,走去。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光里。
狱卒凑过来,小声问:“李大人,沈大人那床被子……还要吗?”
“留着吧。”我说,“说不定……哪天还有用。”
走出诏狱时,天光刺眼。我眯了眯眼,看见远处屋檐下,几个穿着青袍的官员正朝这边张望,见我看过来,又慌忙躲开。
我摸了摸怀里那枚玉佩。
裕王的人情,我帮他拿到了。
沈束的人情,我也拿到了。
可不知为什么,我心里空落落的,像做了笔账目清楚却不知是亏是赚的买卖。
马车驶过长街,路过茶楼时,我听见里面传出激昂的议论:
“听说了吗?沈束放了!”
“裕王殿下求的情!仁德啊!”
“李佥宪亲自去传的旨……”
“啧,这位李大人,到底是哪边的人?”
我放下车帘,靠在车厢上,闭上眼。哪边的人?我也快不知道了。
马车快到家时,凌锋在外头忽然低声说:“大人,后面有尾巴,跟了三条街了。”
我没睁眼。
“东厂的,张淳的手下吗?”
“看不清,像是……生面孔。”
我笑了笑。
看来,我这“孤臣”的名号,是越来越响了。响到有人坐不住,想来看看我到底是个什么成色。
“让他们跟。”我说,“跟到我家门口,我请他们喝杯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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