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声止歇的刹那,不是寂静。
是真空。
连风都忘了呼吸,青石街上的浮尘悬在半空,未落;祠堂檐角垂下的蛛网绷成银线,微微震颤;碾盘基座下那道青铜暗缝,正以肉眼难辨的速度——收窄。
顾夜白动了。
不是跃,是坠。
他松开横梁的手指未蜷,肩胛未耸,整个人如断线纸鸢般垂直下坠,袍角撕开一道沉黑弧影。
腰后铁钎已出鞘,三寸七分寒光,在暮色彻底吞没天光前的最后一瞬,精准钉向碾盘中心——第七齿。
“铮!”
不是金铁交鸣,是骨节撞硬玉的闷响。
那一击毫无花哨,却像叩在天地命门之上。
铁钎尾端嗡然一震,顾夜白整条右臂筋络暴起,袖口崩开两道裂口,露出小臂上纵横交错的旧疤——每一道,都是替她挡过一次死劫的凭证。
地面猛地一塌。
不是震动,是抽离。
青石板如活物般向内坍陷,砖缝迸裂,青苔翻卷,轰然沉降三尺!
螺旋石阶裸露而出,幽深如兽喉,冷气裹着陈年桐油与干涸血痂的气息扑面涌上,呛得人眼眶生刺。
窖内人影骤然顿住。
他刚踏完第三步“子午钉桩”,足尖尚悬于半寸虚空,脊背却已绷成一张拉满的弓。
听见头顶巨响,他霍然转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腥风,可那张被铜铃遮掩半边的脸,却在看清阶口身影时,第一次裂开了缝隙。
不是惊惧,是确认。
确认那个本该葬在三年前雪夜坟岗里的男人,真的站在了光与暗的交界处,手里拎着一根不该存在的、苏家制式铁钎。
他退了一步。
不是逃,是卸力。
左脚后撤三分,右膝微屈,手已按上腰间铃囊——可指尖触到的,是棉布裹紧的哑铃舌。
晚了。
“哗——!”
不是刀锋破空,是水声。
浑浊、湍急、带着山涧碎石刮擦的粗粝感,自磨坊排水口倒灌而入!
夜粥郎早引溪改道,将上游堰口凿开三寸,蓄势半日的溪流此刻如怒龙翻身,挟泥带沙,直冲窖底!
那人影被逼得踉跄后退,靴底踩进积水,溅起的水花打湿了他后颈一道淡青胎记——苏家旧档里,记作“鸣镝司·丙字哨,擅摹声、通密语”。
昭影就在这时冲了下来。
赤脚踩过湿滑石阶,发辫散开一缕,小手高高扬起,掌心托着一枚麦秆编就的环——环身泛着微润琥珀光,内圈刻着细若游丝的“辰”字纹,正是孤辰剑主佩剑铭文。
她不看父亲,也不看水中狼狈之人,只蹬蹬蹬奔至石壁尽头,踮脚,将麦环严丝合缝嵌入壁上凹槽。
“咔哒。”
一声轻响,如锁簧咬合。
整面石壁无声滑开,露出内室。
无灯。
却比灯更亮。
四壁嵌满陶罐,层层叠叠,少说百数。
罐口封泥完好,泥印清晰——朱砂勾边,中央一枚阴刻小印:双雀衔枝,枝头托着半枚残月。
那是苏家舆情司“地听堂”的密印,二十年未现于世。
昭影小手一探,取下最底层一只陶罐,捧在胸前,仰头望向顾夜白:“爹,开了。”
顾夜白没应。
他目光扫过罐身,又缓缓移向罐底——那里一行细楷,墨色如新,仿佛昨日才写就:
真言藏影,观者自明。
老陶头孙子举着火把冲进来了,火光劈开幽暗,映得他满脸油汗。
他抖着手掀开封泥,“噗”一声轻响,罐中无纸无帛,只卧着一只皮影人偶——桑皮纸裁,竹骨为架,关节以牛筋穿缀,眉目竟用矿物颜料细细点染,栩栩如生。
他屏息,将人偶举至火光正中。
影子投上石壁。
刹那间,光影活了。
不是静止,是流动的朝堂。
金銮殿梁柱森然,文武百官垂首如林,龙椅上皇帝面色沉郁,袖中半露一纸密诏,诏书边缘赫然盖着“风云录监审司”朱印!
而殿中跪着的,是苏锦瑟之父,冠缨已断,却昂首直视御座,唇形开合——无需听声,那口型,分明是三个字:
“臣——不——认!”
老陶头孙子手一抖,火把歪斜,光影晃动,可那画面竟随火光摇曳而愈发清晰:皇帝袖中密诏一角,竟有蓝羽卫副尉陆砚的指印;而御史大夫身后阴影里,站着个披鹤氅的老者,腰间玉珏,刻着“风云录总纂”五字小篆。
真相,不是藏在卷宗里。
是藏在光里。
是藏在影里。
是藏在,他们亲手烧毁、又亲手埋进地底、等了整整七年,才肯放它重见天光的——皮影里。
顾夜白静静看着,忽而抬手,从昭影手中接过那只人偶。
他指尖拂过皮影脖颈处一道极细的暗痕——那是苏锦瑟当年亲手刻下的“启影契”,唯有以特定角度迎光,方显真容。
他低头,将人偶轻轻塞进昭影怀中。
孩子仰脸,眼睛清亮如初融雪水。
顾夜白俯身,声音低得只有她能听见,像刃入鞘,稳而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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