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山塌了。
不是轰然崩颓,而是无声裂开——一道狭长深缝自山顶蜿蜒而下,边缘锐如刀削,走势陡峭,土色焦褐,断面裸露着陈年炭灰与烧结的青砖碎屑。
风一卷,麦粒簌簌滑落,簌簌填进那道口子,又立刻被新涌出的气流掀开,露出底下更深、更暗、更冷的一截铁角。
周砚瞳孔骤缩。
那不是朽木,不是棺板,是铁箱棱角——黑漆剥落,锈迹如血痂凝固,箱盖边缘一道凸起的云纹锁扣,歪斜半开,正对着他右眼。
是他埋的。
癸亥年冬至后第三日,雪下得最狠那一夜。
他亲手将三卷密档塞进铁箱,浇上桐油,覆上焦土,再用祠堂拆下的断梁压顶。
没人看见。
连他自己都以为,那箱子早已在地火与湿气里烂成泥。
可它没烂。
它等了三十年,就等这一声玉蝉鸣。
“天罚——!”
不知谁先喊出第一声,嘶哑破音,像绷断的弓弦。
人群霎时骚动,有人后退,有人跪倒,更多人仰头望天——可天是空的,只有风在呜咽,只有玉蝉在震,嗡鸣未歇,余音如针,扎进耳膜,刺进骨头缝里。
周砚却听不见。
他只听见自己颅内奔涌的鼓噪,像三百二十七颗心在胸腔里擂同一面战鼓。
敬她?
烧她?
护她?
毁她?
不——是怕她。
怕她若活着,一眼就能看穿他袍角补丁下藏着的朱砂印;怕她指尖一捻,便知他供词墨汁里掺了三钱砒霜粉;怕她站在桥头不说话,只抬手一指,全江湖就会想起——当年风云录榜首那句评语:“苏氏锦瑟,执笔即断生死,开口便定乾坤。”
他不是疯,是清醒得太久。
久到把疯当成活法。
“让开!”他嘶吼一声,声音劈裂,竟震得近处两个青壮踉跄后退。
他双臂一挣,粗布衣袖寸寸迸裂,露出枯瘦却筋肉虬结的手臂,指甲早被麦粒磨秃,指腹翻裂,血混着麦粉糊成暗红硬壳。
他扑向裂缝,十指如钩,狠狠抠进松动的麦堆——不是挖土,是刨命。
麦粒滚烫,像烧过的炭渣。
老陶头孙子一步抢前,竹筐还挂在臂弯,就要伸手去拦。
顾夜白却忽然抬手。
掌心朝外,不动声色,却如山岳横亘。
老陶头孙子顿住,喉结一滚,默默退了半步。
风更急了。
顾夜白立在麦山侧畔,赤足踩着微温的麦粒,目光沉静,不看周砚,也不看那道裂缝,只望着远处——桥心方向,一道素影正缓步而来。
青布裙裾拂过麦茬,发间无簪,只一支干枯龙鳞麦穗斜插鬓边,在风里轻轻颤。
苏锦瑟来了。
她没走近,只停在三十步外,负手而立,像一杆未出鞘的笔。
顾夜白这才垂眸,目光终于落回周砚身上。
那人已半截身子陷进裂缝,脖颈青筋暴起,肩胛骨在薄衣下撑出两道惨白刃线,十指深陷焦土,指甲翻飞,血水混着黑泥往下淌。
他挖得极狠,极准,仿佛那不是地,是他自己的皮囊;那不是铁箱,是他三十年来唯一不敢剖开的心脏。
麦粒不断滑落,又被风卷起,又被孩童拾起。
顾夜白没下令停。
他只对老陶头孙子低声道:“筛匾铺满四围。麦粒落地者,由稚子拾归。一粒不弃,如一人不忘。”
声音不高,却字字钉入风中。
老陶头孙子立刻应声,转身疾奔。
不多时,数十只竹匾从村中抬出,沿麦山一圈圈铺开,匾沿压着青石,匾底垫着祠堂旧瓦。
一群七八岁的孩子蹲在匾边,小手摊开,眼也不眨,专候那簌簌滚落的金芒——一粒,两粒,三粒……麦落匾中,清脆如珠玉击磬。
这是稳人心的令。
更是断后路的局。
周砚若想毁证,必先掀麦;掀麦则必惊动孩童;惊动孩童,则骰匾必响;一响,便是千目所视。
他逃不掉。
也藏不住。
裂缝越来越深。
周砚喘息粗重如破风箱,忽然,指尖触到一片冰凉坚硬——不是铁锈,是铜扣。
他猛地发力,一把攥住,往上一拽!
“咔哒。”
一声钝响。
半截铁箱被硬生生拖出地缝,箱盖豁然弹开,内里幽暗,泛着陈年油蜡与铁腥混融的冷气。
箱底,静静躺着三卷黄帛。
帛面无题,只在卷首一角,用朱砂点了一枚小印——印文模糊,却依稀可辨:
“刑狱司·周砚亲录”
风忽止。
连玉蝉的余震,都似被这方寸铁匣吸尽。
周砚僵在原地,手指还扣在铜扣上,指节泛白,微微抽搐。
他盯着那三卷帛,盯着那枚朱砂印,盯着自己三十年来最不敢直视的落款。
然后,他慢慢松开了手。
铁箱“咚”一声,沉回裂缝边缘。
他缓缓抬头,目光越过麦山,越过人群,越过那三十步外静立如碑的素影,最终,停在顾夜白脸上。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