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缇骑如黑潮破门而入。
甲胄未亮,寒光已先至——刀鞘撞地声沉如闷鼓,铁靴踏碎余烬,雪粒子簌簌从肩甲滑落,在焦黑地砖上洇开点点深痕。
为首千户面覆玄铁半盔,只露一双鹰隼般的眼,左手高擎明黄卷轴,右手按在腰间绣春刀柄上,指节泛白,却稳如磐石。
圣旨未宣,杀气已压得火把噼啪爆裂。
谢珩喉头一哽,金丝拂尘险些脱手。
他后退半步,鞋跟碾过一截未燃尽的烛芯,火星迸溅,映得他额角青筋突突直跳。
可那张脸,竟在三息之内绷出三分悲悯、七分痛心:“诸位大人来得巧……也来得狠。”他抬袖掩面,声音沙哑,“听雪楼百年清誉,赈粮、施药、修桥、铺路,账册俱全,就在这西廊密室——可如今,有人私闯祖宅,毁我祠堂地基,砸我先人钱范,更以邪物惑众!”他猛地抬眼,拂尘银毫直指顾夜白,“此人背棺持剑,擅破禁地,毁我祖产,罪证确凿!请大人即刻捉拿!”
话音未落,他左眼微不可察地一跳——那是暗号。
身后两名心腹垂首抱拳,身形不动,足尖却已悄然拧转,脚踝绷紧,只待一声咳嗽,便借烟尘掩护,贴墙滑向地窖东侧通风口——那里,密道入口藏于朽木梁后,直通听雪楼账房地窖,三百二十七本朱砂批注的伪赈册,正静静躺在桐油浸过的樟木箱中。
苏锦瑟就在此时,踏入地窖。
素裙不染尘,步履无声,仿佛她不是踏着尸灰而来,而是自风雪深处踱入一场早已排演千遍的戏台。
她手中白玉盘稳如静湖,雪水澄澈,连一丝涟漪也无。
她甚至未看谢珩一眼,径直走向顾夜白身侧,抬手,接过他肩头黑棺中那面青铜古镜。
镜面蒙尘,铜绿斑驳,边缘刻着细小云雷纹,纹路尽头,一行蝇头小楷若隐若现:“癸亥冬,苏氏铸,照心不照形。”
她指尖拂过镜背,动作轻缓,却像抚过一道旧伤。
然后,她将镜面朝上,稳稳置于十二副青铜钱范中央——云雷纹正对谢珩胸口。
“你口口声声赈灾济民,”她开口,声不高,却字字如冰珠坠玉盘,撞得满室死寂嗡嗡回响,“可敢让这面镜子,照一照你的‘功德’?”
镜面幽光微漾。
谢珩下意识眯眼,嗤笑刚浮至唇边——
倏地,镜中雾气蒸腾,人影浮动!
不是幻术,不是水汽,是无数模糊却清晰的轮廓:冻得发紫的手扒着棺沿,皲裂的嘴一张一合,无声哀求;佝偻老妪跪在雪地里,额头磕出血印,怀里襁褓中婴儿面色青紫;一个少年被拖进西廊马厩,回头望了一眼,眼睛睁得极大,瞳孔里映着漫天风雪,和一只悬在半空、迟迟未落的朱砂笔……
谢珩浑身一僵,血色霎时褪尽。
他踉跄后退,脊背重重撞上一具空棺——“哐当!”刺耳回响炸开,惊起梁上积尘簌簌而落。
“妖镜!邪术!”他嘶声厉喝,拂尘狂舞,银毫扫过镜面,却只刮下几道浅痕,“谁给你的胆子,用这等污秽之物构陷忠良!”
顾夜白终于开口。
他没看镜,也没看他,目光沉静如古井,只落在谢珩颤抖的右手上——那只手,袖口内侧,隐约露出半枚墨点,形状歪斜,正是当年听雪楼账房先生惯用的“断笔戳”,专盖在卖身契末尾,防人篡改。
“此镜,”顾夜白声音低哑,却像一柄钝剑缓缓出鞘,“乃永宁三年,苏家赈灾时所铸。铸镜匠人,是你听雪楼买下的哑奴;熔铜所用,是你丰年米行偷兑的官银余料;而镜中所映,”他顿了顿,眸光微抬,直刺谢珩瞳底,“是你亲手批红、亲手盖印、亲手命人埋进西廊冻土的三百二十七双眼睛。”
谢珩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半个音。
他想怒斥,想狡辩,想唤人撕碎那面镜——可镜中人影,正一具具缓缓坐起,空洞的眼窝,齐齐转向他。
就在此时——
地窖外,忽传来火光与喧哗。
不是刑部的号角,不是百姓的哭嚎。
是烈焰腾起的呼啸,是木梁爆裂的脆响,还有一声短促、惊惶、戛然而止的闷哼。
谢珩瞳孔骤缩,猛地扭头望向地窖东壁。
那里,通风口铁栅微微震颤,一缕青烟,正从锈蚀的缝隙里,蛇一般钻出。
地窖东壁通风口钻出的青烟尚未散开,谢珩瞳孔已缩成针尖——那不是寻常烟火气,是桐油烧穿木板时特有的、带着甜腥的焦糊味。
火!账房在烧!
他喉头一滚,几乎要嘶吼出声,可嘴刚张开,一道瘦小身影已撞开地窖垂帘,裹着雪风与水汽冲了进来!
是个少年,不过十四岁上下,粗布短打湿透半边,发梢滴水,脸上泥灰混着泪痕,左手死死攥着一册硬壳账本,右手拎着个豁口陶罐,罐口还往下淌着浑浊雪水。
他浑身抖得像秋枝上的雀,却一步未停,直扑至青铜钱范前,“咚”地跪倒,额头重重磕在冰凉铜面上,发出沉闷一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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