泾阳君张了张嘴,一时竟不知如何反驳。瓷器比青铜“贱”,这是事实。
可说瓷器让“礼”更广,这道理……听起来别扭,细想却似乎没错。
赢阴嫚却不给他细想的时间,继续道:“再说天工院匠人待遇。
君叔可知,去岁关中推广新式犁具,多收的粮食,可多养多少兵马?
今岁扑灭牛疫,救活的耕牛,可多垦多少荒地?这些匠人,一双手,一颗心,都在为强兵富民出力。
他们造出的弩机,护的是边疆将士;改良的农具,养的是天下百姓。
如此功臣,乘车马、衣锦绣,与有功将士同赏,何错之有?
难道非要他们衣衫褴褛、食不果腹,才合‘尊卑’?”
她语气依然平和,甚至带着笑,可字字清晰,落在寂静的殿中。
有几个年轻宗室偷偷点头,被身旁长辈瞪了一眼,赶紧低下头。
“至于触怒河伯……”
赢阴嫚轻轻摇头,看向泾阳君,眼中带着恰到好处的疑惑,“君叔,洛水泛滥,淹的是百姓田舍,死的是大秦子民。
河伯若有灵,难道不愿见百姓安居,反而乐见洪水肆虐?昔年西门豹治邺,投巫婆于河,河伯可曾降罪?
只见漳水安宁,邺城富庶。
可见事在人为,不在鬼神。”
她端起蜜水,向泾阳君微微一敬:“阴嫚妄言了。
只是觉得,祖宗法度,其精髓在‘强国利民’。
凡有利于此者,纵与旧制稍异,亦当变通。
若固守陈规,眼见弊病而不改,才是真正辜负了列祖列宗创业维艰之心。
君叔,您说是么?”
一番话,引经据典,以史为鉴,又紧扣现实,最后把“辜负列祖列宗”的大帽子轻轻巧巧反扣了回去。
泾阳君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握着酒爵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最终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公主……博闻强识,臣……受教了。”
他仰头灌下杯中酒,重重坐下,再不言语。
席间气氛有些微妙。
老宗正这时才仿佛刚睡醒,慢悠悠道:“公主年纪虽轻,见识不凡。
这治国啊,就像调理身子,老方子或许稳当,可遇上新症候,也得用新药。
陛下,”
他转向御座,“老臣觉得,天工院这事儿,可以办。只要真能利国利民,有些小节,不必过于拘泥。”
始皇微微一笑,举杯:“宗正所言甚是。来,共饮此杯。”
众人连忙举杯附和。
乐声重新响起,舞姬翩跹入殿,气氛仿佛又恢复了和乐。
只是再无人提起“奇技淫巧”“祖宗法度”的话头。
赢阴嫚安静地坐着,小口啜饮蜜水,偶尔与邻座一位郡王夫人低声说两句闲话,仿佛刚才那番绵里藏针的言论不是出自她口。
只是目光偶尔掠过对面席位的秦风时,会极快地停留一瞬。
秦风垂目看着案上的酒。
澄澈的酒液里,倒映着琉璃灯的光,和她鬓边点翠蝴蝶微微颤动的影子。
宴至中途,始皇起身更衣。
席间走动稍多。
赢阴嫚也离席,带着宫女,似是往水榭方向去赏夜景。
秦风坐了片刻,趁无人注意,也悄然离席,走出撷芳殿。
夜风带着水汽和残桂香,拂面微凉。他沿着曲廊,走向水榭。
水榭临湖,三面敞开,只悬着竹帘。
赢阴嫚独自凭栏而立,望着黑暗中波光粼粼的湖面。
宫女守在廊下远处。
听见脚步声,她没回头。
秦风在她身后三步处停下,拱手,深深一揖:“臣,谢公主今日解围。”
赢阴嫚沉默了一会儿,才轻声道:“我并非为你解围。只是觉得,他们说的没道理。”
她转过身,倚着栏杆,夜风吹动她鬓边碎发和步摇的流苏,“秦国能走到今天,不是靠守着旧规矩。
这个道理,有些人总是忘了,或者……不愿记起。”
廊下的琉璃灯光,透过竹帘缝隙,在她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条纹。
她今日的妆容比平日稍浓,唇上点了淡淡的胭脂,在昏暗光线下,呈现出一种柔软的、近似花瓣的色泽。
“公主的话,振聋发聩。”
秦风由衷道,“尤其是关于‘祖宗法度精髓’之论。臣,受益匪浅。”
赢阴嫚看着他,忽然笑了笑。
那笑容很淡,带着点说不清的意味:“秦院主何必自谦。这些道理,你岂会不懂?只是有些话,你说不合适,我说……反倒无妨。”
因为她是公主,是女子,是“局外人”?
还是因为,她比他更懂得,如何在这些宗亲贵戚的言语机锋中,找到那最柔软的缝隙,轻轻一刺,便让对方溃不成军?
秦风不知该如何接话。
夜风吹过湖面,带来潮湿的水汽,和远处隐约的乐声。
“水利图的事,”赢阴嫚转回身,重新面向湖面,“博士宫那边,我已打过招呼。
他们不会再刻意刁难。
预算和安置细则,你尽快呈报,陛下那里,我自会分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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