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被困在城西一座高架桥的阴影里。桥洞提供的庇护十分有限,头顶桥面上汇集的雨水如同瀑布般倾泻而下,在他的车前盖上砸出万千朵浑浊的水花,然后顺着引擎盖疯狂流淌。雨刮器以最高频率疯狂摆动,但在如此雨势面前,如同螳臂当车,视野依旧是一片模糊扭曲的水世界。前方不远处的路口,已经彻底沦为一片翻滚的黄色汪洋,几辆试图强行通过的私家车可怜地泡在水里,水深几乎没过轮胎,双闪灯像垂死挣扎的眼睛,无力地闪烁着。
他手机上的导航地图,此刻更像是一张描绘灾难的示意图——以他为中心,周围的道路网络被触目惊心的深紫色和红色覆盖,代表着“中断”与“严重拥堵”,几乎没有一丝缝隙。网约车平台不屈不挠地弹出提示窗口:“检测到极端天气,为您开启最高等级动态溢价,当前区域溢价3.8倍……” 那个冰冷的数字,在车窗外真实的、咆哮的自然暴力面前,显得无比荒谬而讽刺。3.8倍?能衡量发动机进水报废的风险吗?能补偿被困水中央、可能危及生命的恐惧吗?他的“司机生存辅助软件”也在持续发出尖锐的警报,红色的感叹号不断闪烁,建议只有一条:“立即寻找绝对安全区域停车,放弃所有订单,人身安全为第一要务!”
理性告诉他,应该听从建议。他正准备彻底熄火,等待这阵疯狂的雨势过去,手机接连的震动打断了他的动作。首先是王老师在“合租屋”小群里发出的信息,带着明显的焦急:
王老师:【紧急情况!学校体育馆安置点,大量师生被困,包括我们班七个孩子。后勤跟不上,很多孩子又冷又饿,刘心怡也在其中。附近有没有能动的朋友?急需饮用水、面包饼干等即食物品!万分感谢!】
下面附带的几张照片和一段短视频,瞬间击穿了屏幕。照片里,体育馆屋顶的接缝处有雨水不断渗入,在地上形成一滩滩水渍;孩子们挤坐在垫子上,头发湿漉,抱着膝盖,眼神茫然。短视频里,王老师的声音夹杂着雨声和嘈杂:“…门口水深过膝,根本出不去,物资送不进来…”
几乎在同一时间,他置顶的几个网约车司机大群,信息也在以爆炸式的速度刷新。有人在哀嚎车辆泡水,保险公司电话打不通;有人在炫耀自己冒险接了个天价长途,语气中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但更多的,是在分享实时险情,用最朴素的语言勾勒出一张城市瘫痪的悲惨地图:
【城东开发区成汪洋了!有兄弟看到有车飘起来了!千万别去!】
【幸福路十字路口有井盖被冲走了!水跟漩涡似的!已经吞了一辆车了!】
【求救!有没有在师大附中附近的兄弟?听说那边好多学生和老师被困在体育馆了,缺吃的喝的!】
“师大附中”……王老师的位置。陈默看着群里杂乱却充满生命力的信息碎片,又切回小群,看着王老师那段文字和那些刺眼的图像。车窗外的暴雨轰鸣、平台上冰冷跳动的溢价数字、王老师话语里几乎要溢出屏幕的焦虑、照片里孩子们湿漉而无助的眼神……这些信息像无数根针,同时刺向他被算法和规则层层包裹的内心。
他的手指悬在手机屏幕上方,那个绿色的、代表着他生计、他与社会系统连接、也代表着他被规则束缚的“开始接单”按钮,此刻重若千钧。点下去,他或许能凭借对“算法漏洞”的理解,在相对安全的边缘区域,捕捉到一两个被系统标上天价的订单。这是风险与收益的理性计算,是他在第一卷中一直在钻研的“生存之道”。
但是,另一种更古老、更本能的力量,在胸腔里剧烈地涌动。他想起了夜宵摊上,四人举杯时那瞬间的共鸣与暖意;想起了合租屋里,虽然生疏但确实存在的、彼此留灯、互不打扰的微弱羁绊;更清晰地想起了那个叫刘心怡的、内向的女孩,她可能正又冷又饿地躲在体育馆的角落,而她,是王老师——那个与他同住一个屋檐下、会为学生的错题本而深夜难眠的人——拼命想要守护的对象。他们不是平台地图上的一个坐标,不是系统里的一个数据流,他们是活生生的、会恐惧、会寒冷、需要帮助的“人”。
短暂的、几乎令人窒息的挣扎,在他眼中闪过。是遵循被算法塑造的“理性”,还是听从内心源于人性的“召唤”?
下一秒,他的眼神陡然变得锐利而清澈,仿佛拨开了重重迷雾。他做出了一个彻底背离他过去所有“生存策略”的决定。
他没有去点击那个绿色的按钮,而是伸出手指,长按着网约车司机端的APP图标,直到屏幕上所有的图标都开始微微颤抖,仿佛在祈求他不要这样做。然后,他的拇指,坚定而决绝地,按下了那个出现在左上角的、小小的“╳”。
【确定要关闭“XX出行”应用吗?所有后台定位及服务将终止。】
确定!
代表着平台算法、评分体系、动态溢价、规则束缚的那个界面,那个曾经定义了他工作、生活乃至部分身份认同的虚拟空间,瞬间从他的手机屏幕上消失得无影无踪。世界仿佛在那一刻陷入了一种奇异的静默,只剩下车外暴雨无止境的咆哮和雨刮器徒劳的刮擦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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