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在长春宫书房歇晌，乃至误了晚膳时辰的消息，如同滴入静水的墨点，悄无声息却又迅速地在后宫洇染开来。
这已非寻常恩宠，更近乎一种全然的放松与依赖，其中意味，足以让六宫侧目，也让某些人坐立难安。
消息自然也传入了慈宁宫。
当今太后并非今上生母，乃先帝继后，素日深居简出，潜心礼佛，看似不过问世事。
但宫中大小动静，少有能瞒过她耳目的。她虽对皇帝宠爱谁并不多言，却极重规矩、颜面与后宫和睦。
翌日清晨，坤宁宫请安刚散，皇后却独独留下了陈月仪。
“婉妃妹妹，”皇后笑容雍容，语气比平日更亲和几分，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太后娘娘昨日问起你了。”
陈月仪心中微微一凛，面上立刻露出受宠若惊又略带惶恐的神色，忙屈膝道：“臣妾愚钝，不知太后娘娘有何垂询？
可是臣妾近日有何言行不当之处……”她将姿态放得极低，仿佛太后一问便是问责。
皇后见她如此，笑意真切了些，安抚道：“妹妹不必惊慌。
太后娘娘是听闻你性子柔婉，侍奉陛下尽心，又经历了前番风波，故而生了几分怜惜之意。
今日慈宁宫小佛堂新供了几样时鲜瓜果，太后娘娘让你得空过去一趟，瞧瞧新鲜，也算陪她说说话解解闷。”
这不是询问，是懿旨。
“太后娘娘慈谕，臣妾荣幸之至，岂敢推辞。”
陈月仪柔声应下，脸上适当地泛起感激与忐忑的红晕，“只是臣妾年轻识浅，怕言行无状，冲撞了太后娘娘凤颜……”
“太后娘娘最是慈和，你只管放宽心去便是。”
皇后笑道，又提点几句，“记得谨守规矩，少说多听，太后娘娘问你什么，你便答什么，无需紧张。”
“是，臣妾谨记娘娘教诲。”陈月仪恭顺地回答。
回到长春宫，她并未急着更衣前往，而是先细细思量。
太后久不问事，突然召见，绝非只是“瞧瞧瓜果”那么简单。
是陛下的连日留宿引起了太后的注意？
还是贤妃或他人在太后面前说了什么？
她摒弃了所有可能显得张扬艳丽的衣饰，选了一身料子普通、颜色素净的藕荷色宫装，绣纹是最简单的缠枝纹。
发髻梳得简单整齐，只簪一支素银簪子并两朵浅紫色绒花，薄施粉黛，力求看起来恭敬、谦卑、温婉，且毫无威胁性。
到了慈宁宫，氛围果然与别处不同。宫人言行沉稳，处处透着一种历经岁月的沉静。
佛堂里檀香袅袅，气息宁和。
太后正坐在窗边的榻上闭目捻着佛珠，听闻通传，才缓缓睁开眼。
她穿着暗紫色常服，容颜已见风霜，目光却依旧清亮锐利，带着洞察世事的平和与威严。
陈月仪依足大礼参拜，声音清柔恭谨，姿态完美无瑕：“臣妾婉妃陈氏，参见太后娘娘，太后娘娘万福金安。”
“起来吧，抬起头让哀家瞧瞧。”太后的声音平和，带着一丝岁月的沙哑。
陈月仪缓缓抬头，目光依旧谦卑地垂着，不敢直视凤颜，只恰到好处地让太后能看清她的容貌仪态。
太后打量着她，目光锐利却并不逼人，缓缓道：“模样是极好的，瞧着也安静。皇帝近来常去你那儿？”
陈月仪心头一紧，忙又屈膝回道：“回太后娘娘，陛下仁厚，偶有驾临长春宫，皆是臣妾天大的福分。
陛下常言太后娘娘潜心礼佛，为国祈福，乃后宫表率，臣妾愚钝，唯有恪守本分，尽心侍奉，不敢有负圣恩与娘娘清誉。”
她将陛下的到来归因于“陛下仁厚”，并立刻将功劳和标杆指向太后，姿态放得极低。
太后嗯了一声，看不出喜怒，又问了些家常话，父母可好，在宫中住得可习惯，平日都做些什么。
陈月仪一一回答，言语谦逊，感念皇恩，说到宫中生活，只道：“宫中一切都好，皇后娘娘慈爱，各位姐姐也多有照拂。
臣妾平日不过是读读诗书，做些女红，偶尔临摹字帖，只盼着能修身养性，不辜负太后娘娘、陛下和皇后娘娘的期许。”
她绝口不提任何纷争，只展现自己安分守己、知书达理的一面，甚至流露出一点对平静生活的满足。
太后听着，目光掠过她那双纤细却看得出练过字的手指，微微颔首：“读诗书好，习字也好，能静心。
皇帝政务繁忙，后宫当以和睦宁静为上，勿要以琐事烦扰圣心。”
“太后娘娘教诲的是，臣妾必定谨记在心，定当与各位姐姐和睦相处，安守本分。”陈月仪柔声应道，态度恭顺至极。
太后又问了几句佛经上的浅显道理，陈月仪皆谨慎作答，虽不出挑，却也显出家学渊源，并非不学无术之辈。
约莫一炷香后，太后脸上露出一丝倦意，摆摆手道：“好了，哀家也乏了。那新供的瓜果，你挑些带回长春宫去吧。”
“谢太后娘娘赏赐。”陈月仪再次行礼谢恩，姿态无可挑剔。
退出慈宁宫，回到长春宫，她才缓缓松了口气。太后召见，更像是一次审视和敲打。
看来，她近日风头确实有些过了，已引起了这位深宫老人的注意。
所幸，她今日的表现，应当符合太后对“妃嫔”的期望——安分、温婉、知礼、不惹事。
果然，次日，慈宁宫便有人送来太后赏赐的一串开过光的沉香木佛珠，并一句口谕：“婉妃性婉心静，甚好。”
消息传出，六宫再次侧目。
太后多年不曾亲自赏赐后宫嫔妃，如今竟对婉妃青眼有加！
陛下、皇后、太后……婉妃竟在不动声色间，已得了这宫中最重要的三个人的认可？
那些原本还在观望或心存侥幸的人，此刻终于彻底明白，这位婉妃娘娘，绝非她们能轻易撼动的了。
陈月仪抚摸着那串沉静的佛珠，目光幽深。
太后这份“欢心”，与其说是喜爱，不如说是一种认可，认可她目前的“安分守己”。
这既是护身符，也是紧箍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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