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宫内，熏香袅袅，却驱不散皇后眉宇间那一丝挥之不去的凝重。
她端坐在凤椅上，一身正红色缂金凤穿牡丹纹的宫装常服，衬得她肤色愈发白皙，却也透出一种近乎威严的端庄。
乌黑丰茂的发髻梳得一丝不苟，正中戴着一支赤金点翠翔凤衔珠大簪，两侧各插一对碧玉簪钗，耳垂上坠着同色的翡翠滴珠耳坠，随着她细微的动作轻轻摇曳，光华内敛。
她保养得极好的脸上，妆容精致得体，柳眉杏目，鼻梁挺直，唇瓣薄施朱红，本是极美的容貌，却因常年居于后位而沉淀出一种过于持重的气度，仿佛一幅工笔重彩的牡丹图，美则美矣，却少了些鲜活生气。
此刻，她纤细如玉的手指正缓缓拨动着一串碧玉念珠，指尖微凉，透露出主人并不平静的心绪。
听着掌事宫女绘春低声禀报着近日各宫的动静，尤其是长春宫那边陛下日日驾临、赏赐不断、以及各宫嫔妃竞相示好的情况，皇后拨动念珠的节奏几不可查地乱了一瞬。
“……德妃娘娘昨日带着皇长子去了长春宫，虽未得见婉贵妃，但皇长子殿下送了一套笔墨，说是给未来弟弟妹妹读书用。婉贵妃那边随后便回了一套赤金长命锁和精巧玩器给皇长子。”
绘春的声音平稳，却字句清晰。
皇后沉默了片刻，才淡淡道，声音如同落在玉盘里的冰珠，清冷平稳：“德妃倒是越来越会做人了。皇长子友爱兄弟，是好事。只是这心思，未免用得太明显了些。”
她腕间一对通透的翡翠镯子随着她说话的动作，轻轻磕碰在凤椅扶手上，发出细微清脆的声响。
绘春觑着皇后的脸色，小心地继续禀报着扩大后的长春宫的煊赫景象。皇后静静地听着，那身繁复华丽的凤穿牡丹宫装，此刻却像一副无形的枷锁，将她牢牢地固定在这坤宁宫的宝座上，动弹不得。
她周身佩戴的每一件珠宝，都在无声地强调着她中宫的身份，也反衬出她此刻内心的无力与焦灼。
自己这一身凤袍珠翠，是荣光，亦是束缚。自己动弹不得，她却风头正劲……陛下多久未曾用看她的那种眼神看过自己了？
这时，绘春禀报完毕，殿内一时陷入沉寂。
皇后目光扫过殿内熟悉的奢华陈设，最终落在自己精心保养却依旧空落落的双手上，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飘忽：“绘春，有时候本宫看着长春宫那般热闹，倒想起泽昇刚出生的时候……”
绘春心中一紧，知道娘娘又想起了早夭的二皇子，那是娘娘心里最深的痛。
她连忙轻声道：“娘娘……”
皇后却像是陷入了回忆，语气有些哀凉：“那时他那么小，软软的一团……本宫还没来得及多抱他几次，他就……”
她顿住，指尖用力掐住了念珠，指节微微泛白，“若是泽昇还在，如今也该会跑会跳，会甜甜地叫本宫‘母后’了……这坤宁宫，也不至于如此冷清。”
绘春听得心酸，跪下劝慰道：“娘娘，您千万保重凤体。
二皇子殿下福薄，但他定是盼着娘娘安康的。您还有大公主承欢膝下呢。”
“大公主终究是要嫁人的。”
皇后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在空旷的殿内显得格外沉重，“陛下子嗣不丰，如今满心满眼都是婉贵妃那一胎。
若她真诞下皇子……”皇后没有说下去，但眼中的忌惮已说明了一切。
她抬手，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护甲冰凉的触感让她稍稍回神：“绘春，你说，陛下如今除了初一十五，可还曾主动踏足过这坤宁宫？即便来了，也不过是略坐坐，问问宫务，饮盏茶便走了。
本宫这个皇后，除了这身衣裳，这座宫殿，还剩下什么？”
这话问得极轻，却像一块巨石投入绘春心中，充满了难以言说的苦涩与自嘲。
绘春吓了一跳，连忙道：“娘娘何出此言！您是正宫娘娘，母仪天下，贤德宽容，六宫谁不敬服！
陛下和太后娘娘也是对您赞誉有加……
陛下敬重您，才将后宫托付给您啊！您这一身气度风华，岂是旁人可比？”
她的话语急切，目光扫过皇后身上华贵无比的衣饰，试图用这些外在的尊荣来安抚。
“敬重……”
皇后喃喃重复着这两个字，唇角扯出一抹极淡的、带着疲惫的笑，“是啊，敬重。起来吧。”
她摆摆手，打断了绘春的话，“本宫不过是……随口一说罢了。”
她抬手轻轻正了正发髻间那支最沉最重的凤簪，仿佛要借此确认自己的位置，汲取一丝力量。
自己不能乱。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乱。中宫失态，便是给了旁人最大的把柄。 她重新拿起那串碧玉念珠，用力捻动了几下，冰凉的触感让她纷乱的心绪稍稍安定。
“库房里还有两支百年老参，品相极好的，”
皇后再次开口，声音已努力恢复了一贯的沉稳威仪，与她周身一丝不苟的装扮相得益彰，
“再加上那匹本宫都舍不得用的苏绣软烟罗，一并给长春宫送去。就说本宫想着婉贵妃产期渐近，需得好好补养身子，那料子柔软透气，给她做寝衣或小儿衣裳最合适不过。”
“是，娘娘。”
绘春连忙应下，心中暗叹娘娘即便心中再苦，表面功夫依旧做得滴水不漏。
“还有，”
皇后补充道，目光掠过自己宫装袖口上繁复的金线刺绣，语气不容置疑，“传话给内务府，长春宫的一应份例，再加三成。
婉贵妃有什么需求，不必来回本宫，直接照办就是，一切以皇嗣为重。务必让陛下和太后知道，本宫对这个孩子，是真心期盼的。”
“奴婢明白，这就去办。”绘春恭敬地退下。
看着绘春离去的身影，皇后独自坐在空旷而华丽的殿内，身上那袭正红宫装像一团凝固的火焰，却温暖不了她指尖的冰凉，也驱不散心底的寒意。
她周身璀璨的珠宝和华美的服饰，此刻更像是一套必须完美穿戴的铠甲，用以维持那看似坚不可摧、实则备受威胁的尊严与体面。
而对子嗣的渴望，对恩宠不再的失落，对未来地位的担忧，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她紧紧缠绕。
长春宫，已然成为她凤座之下，最为令人心悸的暗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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