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
安德鲁顿了顿,像是在试图把某个棘手词语捏得不那么扎人。他的声音低得像雨夜落在玻璃上的一滴,“我们应该……再看一次预言。”
这话说出口时,他的目光躲闪,仿佛一只不情愿面对捕兽夹的小兽,却又执拗地不肯后退。那不是一种期待,而是一种执念,一种如坠梦魇却无法自拔的惶惶不安。
艾什莉正侧躺在床上,头发垂落在肩膀与枕头之间,像一把被风吹乱的黑纱。她没立刻回应,只轻轻翻了个身,脸埋进了枕头,闷声道:“又来……?”
她语气中带着疲倦,又像是隐隐有些恼火。但那声音像是被棉絮包裹着的刀刃,割开空气,却不见血。
沉默在房间里泛滥开来,像一条逐渐涨潮的河。窗外的霓虹灯影在墙上微微跳动,像心脏在等待最后一搏。
艾什莉终于叹了口气,那声音轻得像风穿过墓地的铁门。
“好吧。”
她从口袋里掏出那枚护符,动作轻柔得像在摘一枚悬在亡者嘴唇上的吻痕。她的手指划过安德鲁掌心的瞬间,带着不经意的温度——那一瞬,安德鲁几乎怀疑她是不是想多停留一秒,但她终究还是松了手,像是告别。
护符在他掌中仿佛活了过来,悄然发出一丝温热,那是梦境与现实交错之处唯一的凭证。
他们并肩躺在旅馆那张旧得像是从廉价惊悚片里搬来的双人床上,床垫在他们的重量下轻轻呻吟。肩膀几乎相贴,却都谨慎地保持着一厘米的距离——像两颗围绕引力旋转却始终无法相拥的星体。
天花板的裂痕延伸如蛛网,像是某种古老预言的碎片在等待被解读。空调发出恒定的嗡鸣,冷气带着旅馆里特有的陈旧气息,像一段不肯散去的回忆。
“你确定……要现在看吗?”艾什莉的声音低得仿佛一阵心跳,轻轻颤动在空气里。
安德鲁闭上眼,点了点头。护符像是感受到他的意图,微弱的光开始在掌心里跳跃,像一滴将要溢出的泪。
他们就这样安静地躺着,耳边是彼此呼吸的节奏,如同两个等待唤醒的遗体,在命运的静水之中缓缓沉浮。
“……晚安?”安德鲁轻声说,语调带着一丝不确定,像是在为接下来的一切提前告别。
“……晚安。”艾什莉的声音像一根羽毛掠过他的耳畔,清晰而遥远,仿佛从梦的另一端传来。
…………
虚无,是梦境最初的形状。
安德鲁再次睁开眼时,眼前是一片苍白的寂静,既无光,也无暗,像是时间本身也已失去了方向。
他站在一片没有边界的空间中,四周仿佛由玻璃构成,却没有反光,也没有回声。连自己呼吸的声响都仿佛被吞噬。
天,或者说头顶的空白,缓缓降下几道门。它们浮在半空中,构造简陋,木质斑驳,像是某种被遗忘的回忆的碎片在试图回归本源。
然后,他看到了祂。
那个猩红色的身形开始自虚无中凝结,仿佛鲜血在水中弥散,逐渐拼凑成人形。祂不再是那只圆滚滚、发出诡异笑声的恶魔,而是他童年记忆中那个伟岸而可怖的存在——不属于人类,也不属于魔族,而是某种更遥远、更深渊的原初形态。
“欢迎,肮脏的灵魂。”
祂的声音不响,却像从整个空间的骨架中震出来,让人忍不住后退半步。
安德鲁没有动。他盯着祂,眼神清澈得出奇,仿佛并不惊讶,反而带着一种迟来的坦然。
“……我该怎么称呼你?遥远的过去的同盟?”
这是安德鲁问出的第一个问题,语气平静得近乎冷漠,像在向一个多年未见的熟人寒暄。
“呵。”那伟大存在发出一声嗤笑,眼神如烈焰般灼灼地注视着他,“既然你想知道——那我便告诉你。”
祂的身体缓缓膨胀,猩红的光芒变得如血潮翻滚。
“你可以称呼吾……未知之神。”
“未知之神?”安德鲁重复着,嘴角微微扬起,带着一丝讽刺与好奇交织的笑意,“所以你不是恶魔?不是类似艾什莉所召唤出来的那种东西?”
“恶魔?”祂仿佛受到了极大羞辱,猩红的光骤然震荡,如怒潮席卷,“别把我跟那种低级生物相提并论!”
安德鲁没有接话,只是平静地看着他,像是等待一位讲故事的人进入正题。
“够了。”未知之神收回情绪,声音重新变得低沉,“我不是来跟你争论身份的。我是来……解决你的问题。”
“我的问题?”安德鲁眉毛一挑。
“是的。”祂的身形略微靠前,指向那几道浮空的门,“你看见那些门了吗?它们不是象征,不是幻觉,而是你真实而被掩埋的记忆。”
“每一扇门背后,都是你不愿面对的真相,是你对自己撒下的谎。”
“如今,你有机会揭开它们。除非你甘愿继续生活在你编织的泡影之中。”
祂的声音刚落,第一扇门便发出嘎吱一声,像是旧木屋在风中呻吟。一股强劲的风从门后卷出,像一只无形的手将安德鲁猛然拽入其中。
…………
他落地的瞬间,踩在一片冰冷的地板上,仿佛刚刚从深水中被拽起,头脑仍在轰鸣。
房间昏黄而静止,四周空无一物,唯一的陈设是一具棺材和一张被丢弃在一旁的桌子。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与血的气味,像一场死亡早已预定的仪式。
棺材前的地板上,有一道显眼的白色描痕,那是警方标记尸体位置时留下的轮廓。血早已干涸,但仍能在地板的缝隙间看出喷溅的轨迹,如散乱的诗行,在讲述一段无声的剧痛。
几张散落的纸张上,血迹渗透成花,一朵一朵静静开放。
安德鲁缓缓走上前,低头看着那具棺材。它的表面漆黑光亮,仿佛能映出灵魂的轮廓。而棺材上,用烫金的字体写着一个名字:
“安德鲁·格芬穆斯。”
他伸出手,轻轻抚摸那串字母,指尖像是在描绘某种命运的边界线。他没有说话,只是站在那里,凝视着自己的“坟墓”。
他突然明白,这扇门不是关于死亡,而是关于确认。确认他早已死去的某个部分,如今,被迫重见天日。
安德鲁轻轻闭上眼,仿佛在聆听某种来自灵魂深处的低语。
孤独,并非来自无人陪伴,而是来自在自己的棺材前,依然找不到归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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