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三年六月初七,洞庭湖畔的钢火祭台上,香烛还未燃尽。
王猛赤着上身,古铜色的脊背在晨光下闪着油汗。
他双手高举一柄重锤,锤头裹着红布,对着三丈高的炼铁高炉深深一拜。
炉前站着四十九名铁匠,都是他亲手带出来的徒弟,人人神情肃穆。
更外围,是赶来观礼的百姓、商人,甚至还有几个从武昌来的兵器监官员。
“开炉——!”
吼声如雷。
王猛一锤砸在炉门的机关上。
铸铁闸门缓缓升起,炉膛里翻滚的金红色铁水映亮了一张张仰望的脸。
热浪扑面而来,人群发出惊叹的骚动。
这是荆州第一座真正意义上的高炉,用的是陈玄画的图纸,高五丈,内衬耐火砖,日产生铁可达五千斤——是传统小土炉的百倍。
“成了!”王小虎激动地握拳。
话音未落,异变陡生。
高炉中部突然传来“咔嚓”一声脆响,像冰面开裂。
紧接着,一道裂缝从炉腰向上蔓延,金红色的铁水从裂缝中渗出,滴在下方的导流槽上,滋滋作响。
“炉衬崩了!”一个老铁匠失声喊道。
王猛脸色骤变:“退!所有人退后!”
来不及了。
裂缝迅速扩大,炉壁像被无形的手撕开,炙热的铁水如瀑布般倾泻而下。
距离最近的七个铁匠甚至来不及惨叫,就被赤红的洪流吞没。
铁水涌进导流槽,槽边的木架瞬间燃起大火,火星四溅。
“救人!”王小虎目眦欲裂,抄起水桶就要往前冲。
“不能去!”王猛死死抱住儿子,“铁水还没凝,沾上就死!”
他眼睁睁看着那七个朝夕相处的徒弟在铁水中翻滚、挣扎,然后化作焦黑的影子,最终和凝固的铁块融为一体。
火光映着王猛扭曲的脸,这位铁打般的汉子,第一次流下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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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炉爆炸的消息传到格物院时,陈玄正在和李长风讨论电报中继站的散热问题。
报信的学徒话都说不利索:“炸……炸了!死了七个!王师父他……他跪在炉前不动……”
陈玄手中的炭笔“啪”地断了。
他赶到现场时,大火已被扑灭,但空气里依然弥漫着焦糊和铁腥混合的怪味。
高炉垮了半边,像一头被开膛破肚的巨兽,凝固的铁水在废墟上结成狰狞的黑色疤痕。
王猛跪在炉前,背对着所有人,肩膀在剧烈颤抖。
七个白布裹着的遗体并排摆在空地上。
布很薄,能看出下面残缺的形状。
围观的人群已经散去大半,只剩死者的家眷在哭。
一个妇人抱着三四岁的孩子,孩子不懂发生了什么,只是指着白布问:“爹在里面睡觉吗?”
陈玄走到王猛身边,按住他的肩膀。
“是我的错。”王猛声音嘶哑,“炉衬用的是老方子,黏土掺稻草灰。我该想到的,这么高的炉子,撑不住……”
“不是你的错。”陈玄沉声道,“是我的错。我只给了图纸,没给足够的材料知识。”
他转身,面向那七具遗体,缓缓跪下。
全场死寂。
连哭泣声都停了。
所有人都呆呆看着——那个在荆州人心中近乎神明的陈先生,竟对一个铁匠、七个普通工人的遗体下跪。
“今日之祸,罪在我身。”陈玄的声音不高,但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我急于求成,忘了人命比钢铁更重。从今日起,格物院所有工程,立‘安全第一’为铁律——凡有险处,必先保人;凡有疑处,必先试小;凡有急处,必先缓行。”
他起身,从废墟中捡起一块崩落的炉衬,高高举起:“此物为证。若我再犯急功近利之错,天地共诛。”
王猛也站起来,抹了把脸,对徒弟们吼道:“听见没有?!安全第一!以后谁他娘的不戴护具靠近炉子,老子先打断他的腿!”
一场惨祸,催生了一条铁律。
接下来的一个月,新炉重建工作全部暂停。
陈玄带着机械科、化工科的人,一头扎进炉衬材料的改良中。
问题很快找到:传统黏土耐火度不够,高炉内部温度远超预期,炉衬软化崩裂是必然。需要更高耐火度的材料。
“白云石。”蓝小蝶翻着苗疆带来的矿物图谱,“苗人烧石灰用这个,比普通石头耐烧得多。”
但白云石在湘西深山里,开采运输都是问题。
“我去。”王猛主动请缨,“死了七个徒弟,我得给他们一个交代。”
他带着三十个凤凰军老兵进了山,半个月后,运回第一批白云石原矿。
格物院的石匠连夜打磨,烧制成白云石砖。
新炉重建时,炉衬全部换成这种灰白色的石砖。
第二座高炉在七月底落成。
这次没有祭礼,没有观礼。
王猛只带了最核心的八个徒弟,在天蒙蒙亮时悄悄开炉。
炉火点燃,白云石炉衬在高温下泛出淡淡的青灰色,稳稳地承载着铁水的冲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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