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阁庭院,月色如洗,淌过青石板的纹路,在阶前积成半池清辉。日间鼎炉蒸腾的喧嚣早已散尽,只剩夏虫在竹丛中低吟浅唱,将这份静谧衬得愈发悠长。
林辰与慧明老僧相对坐于汉白玉石凳上,中间横一方墨玉棋盘,未置一兵一卒,只搁着只冰裂纹瓷壶,袅袅茶香混着月色,漫过两人衣袂。
慧明老僧银髯垂胸,面容清癯如古松,一双眸子却澄明若初生婴孩,不起半分波澜。他并非寻常求丹客那般行色匆匆,只说是云游至此,感应到丹阁中浮沉着一缕超然道韵,特来拜会论道。
“阿弥陀佛。”佛号轻如落羽,慧明目光掠过庭中那株重瓣山茶——殷红花瓣凝着夜露,在月光下似燃非燃,“庭前花自落,虚空本寂寥。林居士于红尘闹市筑阁炼丹,竟能守得这般澄静,老衲佩服。”
林辰执壶的指节修长干净,茶汤沿杯壁轻旋注入素白瓷杯,七分满的茶汤恰好映出半轮弦月。“法师着相了。”他声线温润如浸过清泉的玉,“心本无尘埃,何需刻意守静?眼中见闹市,心中藏净土,方是真自在。若能泯灭分别心,此处便是灵山胜境,丹炉烟火亦是菩提道场。”
一语落定,如石投静水,机锋暗藏。
慧明眸中先掠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深潭般的赞赏。他早知眼前青年丹术通玄,却未料其对佛法的见地竟已如此通透。老僧不接话头,转而凝视杯中澄澈茶汤,眉峰微蹙:“老衲闻居士丹能活死人、肉白骨,可众生沉沦苦海,肉身病痛不过是烦恼海中一粟。居士妙手能续残命,可这世间最烈的‘病’,在皮囊之下、方寸之间,居士的丹,医得么?”
林辰指尖轻叩杯沿,叮的一声清响,茶汤漾开圈圈涟漪,将月影揉碎又重聚。“法师可知,晚辈这丹炉里,炼的从来不是寻常丹药?”
“愿闻其详。”慧明身子微倾,目光灼灼。
“世人炼丹,皆以草木聚灵气,以金石凝精华,求的是长生不死、脱胎换骨。”林辰的声音不高,却如穿云竹笛,字字清晰,“可在晚辈看来,丹道修行,与法师座下参禅悟道,本就同出一源,并无二致。”
“哦?”慧明抚须的手一顿,兴趣更浓。
“丹炉是修行者的色身,炉火是观照内心的心火。”林辰抬手虚划,似有丹火在指尖流转,“炼丹先选药,需去芜存菁、取精用宏,这便如参禅之初,要辨明妄念、扫尽贪嗔痴慢疑五毒——药材若掺了杂质,炼出的便是丹毒;心念若染了尘埃,滋生的便是魔障。”
慧明缓缓颔首,枯瘦的手指在石桌上轻轻敲击,示意他继续。
“炼药最忌火候失度。文火温养时需如老僧入定,武火淬炼时当如金刚怒目,差之毫厘便会谬以千里。这火候,便是人之一念一行、一呼一吸。一念急躁则火过旺,丹药焦糊而功亏一篑;一念散乱则火不足,药力虚浮而丹不成形。”林辰眸中闪过明悟之光,“这份分寸拿捏,与禅师教弟子‘念念分明如猫捕鼠,步步留心似鹰擒兔’的定慧之学,岂非异曲同工?”
“善哉!善哉!”慧明眼中精光爆射,一掌击在石桌上,震得茶盏轻颤,“以丹道喻禅修,居士此见,石破天惊!”
林辰端杯浅啜,茶香在舌尖化开,续道:“丹成之时常有异象,或霞光满室,或仙音缭绕,这是精华内敛、神物自晦之相。可若执着于异象、沉迷于丹之品阶,便是落了下乘,反被丹药所缚。真正的上品灵丹,必是返璞归真,光华内蕴如温润古玉。”他放下茶杯,目光与月光相融,“这恰如修行人的三重境界:初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中途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苦苦追寻神通境界;待到彻悟之日,见山仍是山,见水仍是水,饥来吃饭困来眠,平常心即是道。”
“所以晚辈以为,炼丹即是炼心。”林辰直视慧明,字字如珠玑落玉盘,“于万千药材中提纯的,是本性真如;于纷繁火候中守住的,是一念菩提。祛心识之杂质,拨烦恼之迷雾,最终炼出的不是外求的长生丹,而是自家本来的清净面目。法师所问的‘心病’,药不在丹阁的药柜里,而在众生的方寸间。晚辈所做,不过是以丹为舟,以道为帆,助有缘人拂去心尘,得见本心罢了。”
这番话如春雨润物,将丹道的外在修行,全然内化为心性的磨砺,直抵禅宗“明心见性”的核心。庭院中竹影微动,山茶花瓣簌簌飘落,竟似在为这番妙论伴舞。
慧明久久不语,双眼轻阖,枯瘦的脸上皱纹都舒展开来。风穿竹影,将山茶花瓣吹落几片,恰好落在石棋盘的纹路里,静谧得能听见月光流淌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老僧缓缓睁眼,眸中竟浮起一层法喜充盈的泪光,喉间滚动着半世禅修的感悟。他起身离座,双手合十深深一揖,衣袍扫过石凳带出细碎风声:“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经!老衲参禅一甲子,今日方知‘磨砖作镜’‘积雪为粮’从非虚言——行住坐卧是道场,烧火炼丹亦是修行。居士已得大道真味,不拘于形,老衲……受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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