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在海上漂了两天两夜。
东海市的轮廓,总算从海平线上冒了出来。
这两天,对船上这些捡回条命的人来说,比两年还难熬。
每一分钟都像钝刀子割肉,慢,且疼。
劫后余生的虚脱,对死人的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念想,还有对前路茫茫的恐惧,掺在一起,熬成了一锅黏稠的苦粥,糊在每个人心口上。
甲板上的人,分成了两拨。
一拨死活不肯出来,缩在舱房里,窗帘拉得死死的,好像外头不是海,是张等着吃人的嘴。
另一拨,却恨不得长在甲板上。
他们扒着栏杆,眼神发直地盯着海,或者大口大口喘气,把那腥咸的海风味儿往肺里灌。
不是不怕。
是舱里太小,小得让人心慌,不如在这开阔处,透口气。
广播里“即将抵达”的通知一响,整条船像被抽了一鞭子,死气沉沉的下面,暗流猛地涌动起来。
甲板瞬间就满了。
人从各个舱门里挤出来,提着、背着、拖着大大小小的行李。
拉链声“嗤啦嗤啦”响成一片,躁动,又透着股归家的急切。
有人一遍遍翻检那点可怜的家当,有人只是机械地拉着拉链,眼珠子早飞到了远处那条越来越近、墨绿色的岸线上。
那岸,在午后的太阳底下,从一团虚影,慢慢凝成了实体。
对船上这些人来说,那不是岸。
那是“原来那个世界”扔过来的一根缆绳,是秩序,是安稳,是终于能踩在实处的土地。
无数道目光扎过去,期盼的,惶恐的,悲伤的,庆幸的,混成一锅,滚烫。
好像只要脚踩上去,受过的罪,就能有个地方搁下,不再硌得慌了。
海鸥不知打哪儿聚了过来,追在船尾翻腾的白浪后头,“欧欧”地叫。
翅膀在光底下闪着银亮的光,划出的弧线干净又漂亮。
这鲜活劲儿,跟船上死过一回的人心,衬在一块儿,有点扎眼,又莫名像句祝福。
柳馨瑶一个人站在右舷,避开了人最挤的地方。
海风软了些,吹在脸上,不再像刀子,带了点岸边城市特有的、混着烟火气的温吞咸味。
她靠着栏杆,身板依旧挺,是天一医院院长该有的样子,可眼角眉梢那点藏不住的倦,还有无意识敲着冰凉栏杆的指尖,还是漏了底。
“哒、哒、哒……”
指节轻叩金属,声音细微,却极有规律。
她在脑子里,又把那件事过了一遍。
船上这两天,她找胡立栋,也找了杨休,谈了几次。
话不多,句句要害。
最后定了个说法:那个叫张广庆的船员,吓破了胆,精神头垮了,干不了这行,自愿辞职,回老家山沟沟里窝着去,再不露面。
至于杨休那张白纸似的过去,和他怎么在这铁板一块的社会里活出个“人样”来,这最要命、也最见不得光的一环,她柳馨瑶揽下了。
这步棋险。
怀里揣个不知底细的,跟揣个不知何时炸的雷没区别。
可岛上那些日子,杨休身上透出来的那股子非人的冷静和硬扎扎的能耐,她又实实在在看在眼里。
是雷,也可能是把快刀。
用好了,或许能在将来某些避不开的风浪里,劈开一条路。
利弊在她心里那杆秤上来回颠了不知多少遍,指尖那规律的轻响,就是秤砣摇摆的余音。
杨休站在她侧后方半步,目光越过了甲板上攒动的人头,越过了船舷外翻涌的浪,死死盯着那片越来越近、也越来越陌生的土地。
心情比这船上任何人都沉,都乱。
就在昨夜,在分配给“张广庆”的那个狭小、寂静的舱室里,他唤醒了“小环”,下了一个简单的指令:比对现有指纹,查龙国的数据库。
结果来得很快,冰冷,干脆,像一瓢冰水迎头浇下。
【无法匹配任何有效身份信息。提示:检测到指纹数据呈现新生成模式,与标准库记录特征存在显着差异。】
新生成?
他抬起手,摊开在眼前。
掌纹清晰,指节有力。
可细看指尖,那些本该独一无二的涡旋和箕形,某些区域确实显得过于……平滑?稚嫩?
像是旧皮被整个剥去,底下新长出来的肉,还没来得及烙上岁月的印记。
一场爆炸,不仅抹掉了他的过去,连他在这世上最基础的生物烙印——指纹,也一并重塑了。
一个在任何官方记录里都“查无此人”的空白体。
线索没多一根,谜团反而裹上了更厚的雾。
他深深吸了口带着岸上烟火气的风,强迫自己把翻腾的思绪压回心底。
现在不是刨根问底的时候。
活下去,扎下根,才是顶要紧的事。
柳馨瑶递过来的这根藤,他必须抓住,抓牢。
过去……只能先埋了。
眉头不自觉锁紧,在额间刻下两道深痕。
船,终于在拖船的簇拥下,慢吞吞地,稳当地,靠上了东海市国际邮轮码头的泊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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