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府书房，门窗虚掩，对角摆放的两个冰盆散发出阵阵凉气，挡住了屋外的蝉鸣燥热。
正值初夏时节，天气还不算太热，但是熊府已经开始用冰，而且一用就是两盆——熊副省长通经济，手里不缺银子，就是这么豪横。
有些过于吝啬的士绅官员，舍不得买冰的几两银子，夏天居家的时候短衣亵裤，汗出如浆，还美其名曰节俭，熊副省长万万不敢苟同。
有钱省着花，书房里只摆两盆冰，才叫节俭。
根本没钱花，三伏天连冰都买不起，那就叫穷！
十年寒窗考中功名，最后还是这么穷，则是读书读傻了的穷酸，熊文灿一向敬而远之。
姚明恭原本也有几分穷酸气质，不过这几年在熊文灿的影响下渐渐开窍，一起加入荆楚商会做买卖，结结实实的赚了几笔银子，已经实现三伏天的用冰自由，维护了穿长衫的体面。
姚明恭端着一杯冰镇的果汁饮子，正站在条案前赏画。
画是杨嗣昌派人送来的，一幅太仓张复所作的《江山云起图》，画中描绘了长江中游湖广这一段的景色。
张复是文徵明的徒孙，当代名家之一，因为仍然健在，他的画作价格比较适中，经常被官绅士大夫用来走礼。
这幅《江山云起图》又是张复画作中少见的精品，艺术水准很高。
一条大江穿过两岸群山，布景层叠而上，丘壑林木分明，而且画中意境深沉，隐含忧思，被痛恨时弊的有识之士看到了，很容易引起共鸣。
姚明恭却没有仔细赏画，而是一直盯着画上的两句题诗：
行人莫问当年事，
故国东来江水流。
底下还有一行小字，是杨嗣昌的落款。
“完蛋鸟，完蛋鸟，杨文弱如此直白，肯定出大事鸟！”
姚明恭现在四十来岁，还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姚阁老，在大他三岁的熊文灿面前也不用端着，大呼小叫的非常夸张。
“是啊，我看了这两句题诗也觉得心虚，所以请你来参详一二。”
熊文灿的性格正相反，总是板着脸，缺乏松弛感，对姚明恭拙劣的玩笑无动于衷。
杨嗣昌这两句题诗出自唐朝许浑的《咸阳城东楼》，放在张复的这幅《江山云起图》上并不贴切，意境也不对。
明显另有所指。
对饱学之士来说，很容易联想到许浑原诗中的另一句——
山雨欲来风满楼！
这句诗一般不能乱用的，既然用出来，不免让人心惊肉跳。
再加上杨嗣昌反常的举动，充分说明事态有多么严重。
士大夫讲究一个含蓄内敛。
讲究一个点到为止。
熊文灿又是干到副省级领导的官场老油条，哪怕再隐晦的暗示，也能听懂背后的潜台词，杨嗣昌的题诗却如此突兀，生怕熊文灿看不懂，简直就像扯着老熊的耳朵大叫：
“小心啦！出事了！赶紧的！”
到底出了什么事，还要熊文灿和姚明恭自己分析判断。
“从这幅画来看，应该是湖广有事。”姚明恭思索片刻，提出第一个猜测。
“我也是这么想的，但是省内最近没什么异常，除非……除非京师有变。”
所谓身处江湖之远，心怀庙堂之忧，熊文灿和姚明恭虽然丁忧辞官，却时刻关注着官场上的风吹草动，都有自己的情报来源。
官场如战场，不得不如此。
否则一步走错，也许就是万劫不复。
“该不会，魏阉打算对薛正亭下手？”姚明恭提出第二个猜测。
薛正亭就是湖广巡抚薛贞，也属于东林一脉。
阉党强势崛起，把朝堂上的东林党翦除一空，下一步轮到地方上的封疆大吏重新洗牌，是很正常的思路。
“唔……有可能。”熊文灿点点头，却觉得不会这么简单。
薛贞是东林党领袖叶向高一手提拔起来的。
叶向高自天启元年第二次出任内阁首辅，一直是东林党的定海神针，直到天启四年被迫乞归，薛贞在朝中再没了靠山。
阉党拿薛贞开刀合情合理，也合乎官场规矩。
所谓朝中有人好做官，朝中没人就应该麻溜滚蛋，不要挡别人的路。
就连熊文灿这个远离党争漩涡的逍遥派，有时候也觉得薛贞应该让让位子，换自己来做这个湖广巡抚。
却还是感觉不对。
区区一个湖广巡抚，朝廷无论怎样任免撤换，都不会引起太大的震动。
就像官场上广泛流传的那个老笑话一样，哪怕牵一条狗坐在巡抚衙门里，全省上下也能正常运转。
只要朝廷的一纸公文，就能轻松拿下薛正亭，何来“山雨欲来风满楼”呢？
“会不会……是西南战事有变？临阵换帅可是兵家大忌。”姚明恭展开头脑风暴，提出第三个大胆的猜测。
西南战事就是奢安之乱，经过几年苦战，朝廷大军逐步转守为攻，把奢崇明和安邦彦打得节节败退，已经缩回织金县山区老巢，其间一直由五省总督朱燮元担任主帅。
可是就在前几天，熊文灿刚刚收到消息，朱燮元因为父亲去世，突然丁忧离职。
朝廷随即把五省总督一分为二，任命蔡复一为云贵总督，任命闵梦得为四川、湖广、广西三省总督，两家总督衙门一起合作，继续剿灭奢安之乱。
明显的瞎奇葩胡搞！
背后却是党争的延续。
以及胜利在望，如何分桃子的端水。
再加上争权夺利的互相撕咬……
都是很合理的大明官场常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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