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云压着山尖,风像刀子刮过铁皮屋顶。
陆援朝的脸几乎栽进搪瓷缸,鼻尖蹭着凝固的鱼油:“死鱼眼睛……真比活人眼睛管用咧?”
“管用一次就够了。”
祝棉擦着缸壁,声音平静。墙角的蜂窝煤炉是屋里唯一的暖源,火苗舔着煤块,混浊的硫磺味里飘着鱼汤香。
陆凛冬蹲在炉旁,粗粝的指腹慢慢抹过缸壁斜滑的水痕。眉骨疤痕在火光下像沉默的沟壑。助听器紧贴颈侧,正收录着一切——风声、火声、汤沸声、孩子们压抑的呼吸。
“有人用看不见的火在烧水珠。”他说。
声音沉得像冻土裂开。
陆建国猛地掀开小妹身上的军用毯子。四岁的陆和平蜷在床上,裹得像棉花包,只露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很大,却蒙着一层水汽——不是泪,是畏光的朦胧。
“和平眼睛红。”建国声音又冷又硬,“她一直在揉。”
祝棉手里的抹布掉了。
她冲到床边,伸手想碰女儿的眼角。和平的小脑袋猛地一缩,小手攥紧床单,喉咙里挤出细弱的抽气。
“不怕,是妈妈……”
高原稀薄的空气让祝棉眩晕。早上那片刺眼的雪光闪过脑海——她只叮嘱别直视太阳,却忘了雪地会像镜子,把光变成刀。
陆凛冬站起身,影子罩住女儿。
他常年训练的眼睛更锐利,此刻才注意到,和平和援朝的眼球都浮着不正常的红丝。炉火晃动时,孩子们的眼睑控制不住地翕动。
“得遮光!”他声音陡然绷紧,“快!”
雪盲。
祝棉倒吸一口凉气。这词她只在资料片里见过——没有眼药,没有防护镜,孩子们的眼睛像暴露在刺刀下。
窗外传来担架跑过的脚步声。
几个小战士顶着风雪踉跄冲过,担架上的人眼睛缠着浸血的绷带。
“医疗站说了!好多人都看不着了!”一个小战士路过门口喊了半句,被寒风噎回去。
恐慌像冰凉的蛇缠紧心房。
没有药。没有镜子。只有一屋子孩子,和窗外越来越暗的天光。
“快!炉火压小!太亮了!”
祝棉扑到粮食袋前疯了一样翻找。指尖在麻袋表面急切摩挲——绿豆!昨晚从小铺拎出来那半袋!圆润硬实的颗粒硌着指腹。
凉。降火。清热。解毒。
外婆的话撞进脑海:“小囡,绿豆是救急的,薄荷是醒神的,冰能镇一切虚火……”
可眼下这“火”,是藏在雪光里的刀。
她手指停在一只拇指大的铁皮盒上——褪色的绿色薄荷图案,夏天熬薄荷糖膏剩下的精油。浓缩的清凉。
“娘?”援朝愣愣地看着她。
“建国!”祝棉吼着,“砸干净冰!拳头大小!援朝找纱布!和平闭眼!现在!”
蜂窝煤炉被推到屋角。屋里骤然昏暗。十岁的男孩冲出门,片刻后捏着一块剔透的冰核子挪回来,粗气喷出大团白雾。
援朝翻出一小卷消毒纱布——上次卫生所发的,他擦嘴都舍不得用。
小锅架上小火眼。冷水。绿豆。
盖子扣下时,祝棉盯着渐沸的水,指甲掐进掌心。时间。这是唯一的敌人。她用纱布包着冰核子,轻轻敷在和平紧闭的眼睑上。
冰凉的触感让小女孩滚烫的眼皮一颤。
紧绷的小脸松了一丝。
她没有再躲。
“娘……痒……”援朝用手背揉眼睛。
“别揉!”建国一把拍开弟弟的手,声音凶狠嘶哑。他接过另一团包着碎冰的布,粗鲁却小心地往援朝眼皮上摁。
“嘶——凉!”
“忍着!”
小锅里的水开了,绿豆翻滚爆开白芯。祝棉强迫自己定神,手腕稳得像磐石,勺子飞速翻搅。绿豆清香冲开硫磺味。
她死死盯着翻涌的绿意,像看护唯一的救赎。
火不能大,豆子炸皮就得烂。
要沙。要起沙。必须细。
终于——绿豆胀得饱饱的,白芯绽开,融成浓稠的绿粥。她飞快撤锅,用勺子碾,用纱布拧。滚烫的豆水烫红指尖,滤出的豆沙重新回锅,一小块冰糖丢进去融化。
然后,是那救命的小铁盒。
她撬开盖子,用筷子尖挑出一丁点儿——几乎只是深绿色一滴。
浓缩的薄荷气息如闪电炸开。
清凉、凶猛、锐利。陆援朝猛地抽鼻子:“薄荷糖!”
这一滴清凉投入温热的绿豆汤,瞬间激发出惊人的活力和冰感。浓绿汤水快速搅动,像夏日的深潭被唤醒。
“碎冰!快!”
建国推过纱布裹好的冰碴子。
祝棉眼疾手快,抓起三个小冰包,啪嗒啪嗒——投入泛着深绿清光的豆汤里。
咕嘟。
冰与水猛烈交融。温度急降!陶罐外壁凝结水珠,罐里绿豆汤的颜色更加凝练清凉。
“成了!”祝棉声音颤抖,“闭眼仰头!纱布垫好!冰沙敷上!别进眼睛!”
她舀起一勺混着碎冰渣、碧绿晶莹、浮动着薄荷辛凉的绿豆冰沙,小心倾在和平眼皮的厚纱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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