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稔即刻动身前往木艺轩。午后的阳光透过雕花木窗,在铺着青砖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林子墨正俯身擦拭一件刚完工的紫檀木屏风,听闻脚步声抬起头,脸上还带着平日温和的笑意。然而,当曹稔沉声道出“红衣魅影”与那支红绒银簪时,林子墨手中的软布悄然滑落,脸色骤然变得苍白,嘴唇微微颤抖,像是瞬间被抽走了力气。
他踉跄一步,扶住身旁的木架,声音沙哑:“曹大人…此事,此事竟与她有关?”他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不瞒大人,我那位表姑,林绣娘,当年并未死于那场冤狱。是家父……家父倾尽大半家财,买通狱卒,暗中将她救出,连夜送离了京城。”他望向窗外,目光悠远,似在回忆那段隐秘的过往,“表姑性子刚烈如火,对苏家忠心耿耿,苏家蒙难后,她将柳万堂、李默这些背主求荣之徒恨之入骨。父亲送她走时,她曾立誓,此仇不报,誓不为人。只是……只是我万万没想到,十年过去了,她竟会用这种方式……”
“她如今身在何处?”曹稔追问,语气急促。时间紧迫,多耽搁一刻,便可能多一条人命。
林子墨茫然摇头,面带苦涩:“家父去世后,我与表姑便渐渐断了联系。只依稀记得多年前一封辗转而来的书信中提过,她隐居在城西百里外的寒梅岭附近,以刺绣手艺勉强维持生计,言语间……依旧难掩悲愤。”
正当曹稔凝神细思寒梅岭方位时,苏绣从内堂缓缓走出。她显然已听到了部分对话,脸色苍白,双手紧紧攥着一方素白手帕,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曹姐姐,子墨哥,”她声音微颤,“我想起一事。前几日我去城郊的慈幼局看望孩子们,在院门外,曾遇到一位穿着素净青衣的老妇人。她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眼神……眼神很奇特,直直地看着我,既有怜惜,又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悲怆。她拦住我,仔细问起苏家冤案昭雪的前后细节,问得十分详尽。临走时,她什么也没说,只塞给了我这方手帕。”
苏绣将手帕展开,只见帕角用极细的丝线绣着一枝孤傲的红梅,那花瓣的形态、纹理,甚至那种凛然的气势,与柳万堂丧命现场遗落的花瓣,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曹稔心中一震,线索在此刻彻底串联起来。这老妇人,定然就是林子墨那位矢志复仇的表姑——林绣娘!她不再犹豫,立刻下令:“张珩!即刻带人,全城秘密搜寻林绣娘的踪迹!重点是客栈、绣坊以及僻静民居。另外,加派人手,暗中保护所有可能与当年苏家案有牵连、尚在人世的人员,尤其是那些曾作伪证或落井下石之辈,绝不能再出意外!”
然而,复仇的刀锋远比官府的脚步更快。命令下达不过半日,凄厉的铜锣声再次划破京城的夜空——前京兆府推官李默,被发现在自家书房中气绝身亡。现场同样留下了一枚冰冷的红绒银簪,窗外依稀飘散着若有似无的梅香,以及目击者口中那一闪而过的“红衣魅影”。
短短数日,两位曾参与构陷苏家的官员接连殒命,死法诡异相似。一时间,京城舆论哗然,百姓人心惶惶。茶楼酒肆里,流言如同野火般蔓延。有人信誓旦旦,说这是苏大人的冤魂不散,化作红衣厉鬼前来索命;也有人暗中指责曹稔当年办案不力,未能将余孽一网打尽,以致留下今日祸患。流言蜚语如同无形的压力,重重压在曹稔肩上。
养心殿内,皇帝面色沉郁,指尖敲打着龙案,声音不怒自威:“曹稔,朕命你七日之内,将此案查明,缉拿真凶,平息物议!京城重地,岂容妖氛弥漫,人心动荡!”
曹稔跪地领旨,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压力。她深知,林绣娘心中的怨恨积攒了十年,早已根深蒂固,若不及时阻止,必然还会有更多人丧生在这疯狂的复仇之下。她一面命张珩加大搜捕力度,严密监控各城门要道;另一面,她决定亲自前往寒梅岭,做最后的努力,试图劝说那位被仇恨吞噬的老人迷途知返。
寒梅岭上,朔风凛冽,吹得漫山遍野的红梅起伏如涛,花瓣纷落,宛如泣血。曹稔在一间残破不堪、蛛网密布的山神庙中,找到了林绣娘。她静静地站在斑驳的神像前,身着刺目的血红衣裙,斑白的发髻上,那支红绒银簪闪着冷硬的光。听到脚步声,她缓缓回头,眼神空洞、决绝,深处却燃烧着十年不灭的仇恨火焰。
“柳万堂、李默,还有那几个……”她的声音干涩,如同砂石摩擦,“皆是当年构陷苏大人、落井下石的帮凶!他们贪婪懦弱,背信弃义,死有余辜!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太久!”
“林婆婆,”曹稔缓步上前,在距她五步之遥处停下,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报仇雪恨,天经地义。但仇恨的火焰,若以杀戮为柴,终会焚尽自身。苏大人一生清廉忠正,爱民如子,若他泉下有知,定然不愿看到视他如亲人的你,为了替他复仇,双手沾满鲜血,沦为自己曾经最痛恨的那类人。如今冤案已昭告天下,元凶巨恶皆已伏法,圣上亦下旨抚恤。您如今这样做,非但不能告慰苏大人在天之灵,反而会让苏家清誉蒙尘,更让京城百姓陷于恐慌之中啊。”
林绣娘枯瘦的身躯剧烈地颤抖起来,泪水无声地滑过她布满皱纹的脸颊,滴落在红色的衣襟上,泅开深色的痕迹。“十年……我忍辱偷生十年,只为这一天……我错了吗?我难道错了吗?!”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绝望和迷茫。
“您没错,但路走错了。”一个清柔而坚定的声音从庙门口传来。苏绣不知何时也已赶到,她快步走到林绣娘面前,提起裙摆,深深一拜,抬起头时,眼中已盈满泪水,“表姑婆,谢谢您……谢谢您十年过去,还如此深刻地记着我苏家的冤屈,还想着为我父亲讨个公道。但逝者已矣,生者如斯。父亲若在天有灵,看到您为他如此折磨自己,双手染血,晚年不得安宁,他该何等心痛,何等难以安眠啊!求您放下这沉重的仇恨吧,往后余生,让我来照顾您,为您养老送终,可好?”
林绣娘怔怔地看着苏绣,看着她与故主苏夫人有着五六分相似的眉眼,看着她眼中清澈的悲悯与真诚的恳求。那目光,像一道暖流,穿透了十年冰封的仇恨壁垒。她眼中疯狂的决绝,一点点松动、瓦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丝微弱的、属于常人的温情。她颤抖地伸出手,似乎想触摸苏绣的脸颊,最终却只是无力地垂下,化作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消散在满是梅香的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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