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赫留朵夫来到库兹明庄园,着手料理事情以后,这种感觉就消失了。
聂赫留朵夫查过账目,同管家谈了话。管家直言不讳地告诉他,农民地少,而且被地主的土地所包围,地主可以得到很多便宜。这样,聂赫留朵夫就更加坚定地要实现自己的打算,不再自己经营,而把全部土地分给农民。通过查账以及同管家谈话,他知道情况还是和过去一样,三分之二的好耕地是由自己的雇工用改良农具耕种,其余三分之一土地是雇农民耕种,每俄亩付工钱五卢布。也就是说,农民为了这五个卢布,要把每俄亩土地犁三遍,耙三遍,播种,然后收割,打捆或者压实,送到打谷场上,这些活儿如果雇廉价的零工来做,每俄亩至少要花十卢布。农民如果有什么需要,和账房打交道,都要按最贵的价钱,干活儿抵钱。到草地上割草,到树林里打柴,买土豆藤子,都要以干活儿作代价,因此几乎所有的农民都欠账房的债。这样,边远的土地雇农民耕种,每亩所得比起相当于地价百分之五的地租收入要多四倍。
这些事聂赫留朵夫以前也知道,但是他现在却像是听到新鲜事一样,而且惊讶不已,他和一切处在他的地位的人怎么会看不到这种种情况多么不正常。总管提出种种理由,说如果把土地交给农民,所有的农具就成了废物,连原价四分之一的钱都卖不到,而且农民会把土地糟蹋掉,像这样交出土地聂赫留朵夫损失太大。但这种种理由只是使聂赫留朵夫更加相信,他把土地交给农民,使自己失去大部分收入,正是一件好事。他决定这一次就把这事办好。至于收获和出售已经种下去的庄稼,出售农具和不必要的房屋,这类事可以在他走后让总管去办。现在他就请总管召集库兹明庄园土地所包围着的三个村子的农民第二天来开会,向他们说明自己的来意,并且商定出租土地的租金。
聂赫留朵夫想到自己坚决抵制了总管的种种理由,甘心为农民作牺牲,感到很愉快。他怀着这样的心情走出账房,一面考虑着要办的事情,一面在房子周围信步走走,来到花圃边,花圃如今已经荒芜了,总管房前却新辟了一个花圃,来到生满蒲公英的网球场上,又来到菩提树丛中的小径上,以前他常常在这儿走走,吸吸雪茄,三年前美貌的基里莫娃到母亲这里来做客,还在这儿跟他调过情。等他大致上想好了明天要对农民们说的话,就又去找总管,同他一面喝茶,一面商量了如何清理全部地产的问题,直到在这方面完全放了心,这才走进这座大房子里为他准备的一个房间,这房间平时是接待客人用的。
这房间不大,但十分干净,墙上挂着威尼斯风景画,两个窗子中间有一面镜子,有一张很干净的弹簧床,一张小桌,桌上有一个盛水的玻璃瓶,有火柴和灭烛家什。镜子旁边的大桌子上放着他那打开的皮箱,可以看到他的化妆用品盒和随身带的几本书:一本是研究刑法的俄文书,还有一本德文书和一本英文书,都是同样内容的。他想在这次下乡的空闲时间里读读这几本书,可是今天没有时间了,他要睡觉了,明天可以早点起床梳洗,和农民们好好谈一谈。
房间的角落里放着一张老式的红木雕花圈椅。聂赫留朵夫记得这圈椅是在母亲卧室里的。一看到这圈椅,心中忽然出现了一股完全意想不到的感情。他忽然留恋起这年久失修的房子,留恋起那荒芜的花园、那快要砍光的树林,留恋起那些畜栏、马厩、农具棚、机器和牛马,这一切虽然不是他置办的,但他知道创立和维持这样大的家业是极不容易的。以前他觉得丢开这一切是极容易的,现在却不仅留恋起这一切,也留恋起土地,留恋起那一半的收入,那收入可能是他目前十分需要的。于是马上就有一些想法出来迎合他,根据这些想法得出的结论是,把土地交给农民、毁掉自己的产业是不明智的和不应该的。
“我不应该占有土地。不占有土地,也就不必维持这整个家业。再说,我现在就要上西伯利亚去了,所以不论房子,不论庄园,都用不着了,”他心里有一个声音说。“这话倒也不错,”他心里另一个声音说,“可是,第一,你不会在西伯利亚待一辈子。你要是结婚,就会有孩子。你接收的是一座完好的庄园,就应该完好地传下去。你要对土地负责。把土地交出去,把一切都弄得精光,这很容易,可是创家立业那是很难的。顶要紧的是,你要好好考虑考虑你的生活,考虑好今后怎么办,根据这一点来处理自己的财产。你的决心是否坚定不移?还有,你这样做是真的出于良心,还是做给人家看看,借此炫耀自己?”聂赫留朵夫这样自己问自己,而且他不能不承认,别人如有什么议论,也会影响他的决心。他想得越多,出现的问题就越来越多,也越来越难解决。为了摆脱这些想法,他进了干净的被窝,打算睡觉,为的是到明天用清醒的头脑好好地想想现在他怎么也想不出头绪的这些问题。可是他很久都睡不着。青蛙的呱呱声伴随着新鲜空气和月光涌进敞着的窗子,蛙声中夹杂着夜莺的鸣声和啼声,有几只夜莺在远处的花园里,有一只就在窗前盛开的丁香花丛中。聂赫留朵夫听着蛙声和夜莺鸣声,想起了典狱长女儿的琴声。想起典狱长,就想起了玛丝洛娃,想起她在说“您不要管我的事”的时候,她的嘴唇哆嗦着,就像蛙鸣时那样。然后是德籍总管下去捉青蛙。不能让他下去,可是他不但下去了,而且变成了玛丝洛娃,而且责备起他来:“我是苦役犯,您是公爵。”“不,我不能后退。”聂赫留朵夫想道,并且苏醒过来,又自己问自己,“我这样做,究竟是好还是不好?我不知道,而且反正对我无所谓。反正无所谓。不过应该睡了。”于是他也顺着总管和玛丝洛娃下去的路往下滑,然后一切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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