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世学也稍稍压低声音道:“兴平兄,过去朝廷不敢碰江东,主要是鞭长莫及,兼且江东供应朝廷半数钱粮。
明相这次无中生有筹措粮食的手段你也看到了,清丈田亩也已经开始了,投总赚钱的手段你也看到了,运河也已经开挖了,广陵工业基地也刚刚启动了,来年还要整备广陵水师。江东还能醉生梦死几年?
明相的大一统绝不只是嘴上说说,任何阻碍大一统的因素都要被铲除,兴平兄,早做打算。”
王兴平愣了一下,旋即追问道:“那运河果真能很快挖通?”
虞世学意味深长地道:“那个粮食债券你也看到了,这次还是使手段逼着十三家公侯带头认购破局的。如果朝廷拿出更多诚意,难道筹不够挖通西线的钱么?若是西线能通,东线还会远么?
吴成德卖力拉拢江东士子,请愿缓颊也好,威逼朝廷也罢,不正说明吴氏现在已经骑虎难下了么?兴平兄何必跟着趟这浑水?”
王兴平面色微白,急切地道:“若是吴氏完了,江东各族岂不是要人人自危?这肯定不能退啊?”
虞世学沉声道:“兴平兄应当看得清楚,明相行事都给一条正途,也只有一条正途。
吴氏的正途在吴成雄奉命北上出任太仆寺卿,只要他肯来,就算没有太多实权,也绝对不会有事。
保命的活路在吴成雄请辞后低调蛰伏,叫朝廷将注意力转移到其他大族身上。
可惜吴氏却选了下下之策,就算明相原本没打算杀人,这下为了维护皇权的体面也不得不杀人了。除非吴氏能求得皇权赦免,否则绝无回旋余地。”
王兴平心中震骇,第一反应是不信,却又不敢不信,他神色阴晴不定地问道:
“世学兄,果真如此,我等江东士子该何去何从?”
虞世学道:“兴平兄不必焦虑,写信回族中准确描述洛都大事详细过程,然后安心备考即可,我也会写信与恩公阐明其中利害。“
听他有送客之意,王兴平未解疑惑,当然不肯走,更直截了当地追问道:“敢问世学兄,既然明相真有把握修通运河,那为何非要迫不及待挑衅我江东?”
虞世学沉默了一下,压低声音道:“这许多事,我等便是在洛都看得真切,仍觉亦真亦幻。数千里之外的江东哪里能真切感受到其间的风险?”
听他说得含混,王兴平先是一头雾水地蹙眉沉思了一下,旋即面色骤变,失声道:
“明相是故意叫我江东自断退路?!”
虞世学面无表情地负手而立,并不直接回答是与否,而是进一步挑明道:“明相不要江东表面驯服,而是要彻底解决问题。”
王兴平双膝微微一软,旋即惊慌失措地道:“明相难道要血洗我江东?”
虞世学断然摇头道:“这些时日,你可见到明相对谁动过刀?便是王振东那等人,都要忍着恶心保。除了吴氏的存亡操于皇权外,凡是明相能定的,最后大概都不会下死手。”
王兴平心中愈发不安,以明相的做派,便是不要命,怕不是也要敲骨吸髓?
虞世学宽慰道:“江东豪族也不可能都打落尘埃,总归还是要留一批的。明相既然忽然拔擢恩公出任豫章郡守,恩公肯定是可以留的。来年运河开挖,恩公应能坐上豫章郡守了。
只要恩公能一直坐稳这个位置,待江东事了,兴平兄难道还谋不到一个太学名额么?以兴平兄的才学,入了太学,这进士不过是手到擒来罢了。”
王兴平闻言精神一振,不由怦然心动,王氏乃是丹阳五大郡望之一,但实力垫底,已经二十年没争到太守了。果真亲爹能坐稳郡守位置,自己再进太学考中进士,仕途不就敞亮了么?
他强压下激动的心情,不由叹道:“我江东对朝廷颇多贡献,明相何故如此敌视?”
虞世学略显肃然地解释道:“明相的大一统论便是夫子们都不敢驳半个字,我江东却我行我素了远不止八十载。
本朝诸子百家争鸣虽不如前朝热烈,但仍能维持户枢不蠹。我江东号称天下文华宝地,此次科举更是惊动天下,可除了会稽陈夫子,还有拿得出手的大儒么?
便是陈夫子也恰是出身会稽郡望才得以成长,与陈氏决裂后才成就一代大儒的不是么?江东之地已经养育不出圣贤了。明相所言割据之祸绝非虚言恫吓。”
王兴平错愕了好半晌,才无奈地叹道:“世学兄,我知你求学不易,心中或有怨气,可大族之中也不全是自私自利之辈,你我毕竟都还是江东人吧?”
虞世学负手肃然道:“你我皆首先是周人。”
王兴平哑然,这话无比正确,但有几个人当真?
虞世学审视着王兴平的反应,心中了然,明相这个论点无人敢公开反驳,但个人心里如何想就不好说了。
在天下公利与家族利益冲突时,更多人会选择家族利益优先;当个人利益与家族利益冲突时,更多人会选择个人利益。
他一边思索一边又补了一句:“我与江东大族并无私怨。”
王兴平叹了口气,转而问道:“世学兄今晚若是不去,总要有个说法吧?”
虞世学情知仅凭他这个小鱼小虾的一席话根本不可能动摇对方根深蒂固的理念,只对方不与他直接争论便已是心胸极广了。
“道不同不相为谋罢了。”
王兴平被噎了一下,这是要割袍断义的节奏么?却听他无奈地劝道:“你就甘心每日在这腌臜之地荒废大好年华么?明相叫你办学,哪里不能办,非得在这等地方?”
虞世学情知双方观念立场差异巨大,并不再多啰嗦,只是淡然道:“此地甚好。”
王兴平却不甘心,仍苦口婆心劝道:“洛都天下首善之地,能读得起书的不少,何必在这里自讨苦吃?”
虞世学见对方是好意,便又多说了两句:“兴平兄,明相开科举、修运河、做产业、重启田政、整顿地方,所谋者无外乎为天下谋公利。这构建三级教育体系自不会例外,就是叫天下尽可能多的人都读书。
我奉明相之命在洛都办学,若是去鼓动寻常富户资助办学,自是要从容写意许多,只是这显然不是明相初衷。”
他没好意思说的是,若是只捡容易的做,与庸人何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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