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钊安静地抱着她坐了很久。久到陈嘉沐的肩膀有些发麻,他才恋恋不舍地松开手。
陈嘉沐站起来,转过身去看他。
男人眼睛里爬满了血丝,眼尾微微下垂,明明是人畜无害的一张脸,却总让陈嘉沐有些迟疑。
一个人承载记忆的上限是多少?
若是真的如何钊所说,他已经在这本小说里轮回了几百年,他又是怎么分辨每一世的记忆的?
何钊苦笑道:“从佳,我知道你有问题要问。但我也有一个请求。”
陈嘉沐:“什么请求?”
男人站起来,在床边堆着的宣纸里翻翻找找,终于抽出一张品质极好的,纸面摊在桌上,几乎要把那张小桌占满了。
“让我给你画一张像。”
陈嘉沐没有犹豫:“好。”
纸与笔,是最好的记忆方式。何钊坚信着这一点。
他出门向其他人借了一把椅子,陈嘉沐就坐在床边,椅子朝着书桌的方向。
她坐的很直,面上的笑容淡淡:“何钊,我想听听你的故事。”
何钊沉默许久:“我的一些记忆是错乱的,从佳……我只能讲个大概。”
他望着陈嘉沐。
从繁杂的记忆里抽取每一个重点,就如同在几天几夜的漫长电影中找到最关键的一帧。
他的人生已经成为录制后反复播放的黑白默片。
痛苦,但说出来或许会好一些。
他开始讲述。
习惯描摹人像的手,下笔勾勒便是准而灵动的线条。
儿时,他无数次地幻想自己与陈嘉沐幸福美满的一生,孩童对未来总是有天真的期待与想象。
他们毕竟是两情相悦的。
他想自己会骑着高头大马,风风光光地迎娶陈嘉沐回家。
他想自己挑起陈嘉沐的盖头时,女孩或许还会像小时候一般,笑得如一杯热蜜酒,甜而温暖的微醺。
可是一切都在乡试放榜后改变了。
第一世第二世,他还想过自己是在做梦,只要梦醒循环就结束了。
可是他跌入的是无尽的梦中梦。
后来他想寻死,死不了,割在手腕脖颈的刀口,深可见骨,他的肉是红的,皮是白的,可偏偏一滴血都不流。睡上一觉再起来,身上除了疤痕外什么都留不下。
他想逃离做状元的命运。逃不开,既定的人生轨迹犹如确定了目的地的马车,要在恰当的时间将他拉回到固定的剧目之中。
他是人偶。
他也怀疑过,自己是不是已经落入地狱,要接受一次又一次时间的洗礼与惩罚。
他开始寻找出路。
兜兜转转两世,他尝试过无数种逃出京城的法子。
他逃不出去。
城墙是地狱的结界,出了城,所有人都看不见他。
他就像一个灵体,可以穿墙,可以站在滚烫的油锅之中,腿被火焰灼烧没有痛感,沸腾的油不会弄脏他分毫,如果站在人群前方就会被他们穿过,蹲在地上就被马车的车轮碾压。
若是在城外待久了,所有人的脸都会慢慢消失。
似乎每个人都是未雕刻成的人偶。
再往远走,他的心脏就会剧烈疼痛,眼前一黑,再睁眼已经回到了城内。
他试过去交新朋友,和其他人打交道,但除了第一世认识的人外,没人看得到他。
他也尝试过什么都不做,浑浑噩噩两辈子,每天只管自己的吃喝拉撒,不出门,不见人,成为状元,然后再一次死去。
他知道自己逃不出去了。
人活着得有些念想,但他没有。
人生和梦境有区别吗?
死亡与睡眠有区别吗?
他每一世都在问自己,直到这两个问题越来越接近,他对生命的定义越来越模糊。
他分不清梦境带来的过去和死亡催生的前世。睁开眼不知自己是又死了一次还是做了一个噩梦。
死亡就是睡眠,人生便是长梦 。
记忆开始在他的脑子里繁殖。一生二,二生四,百百千千。
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他的人生有无数重复的十年。
他开始画陈嘉沐的小像。
一开始,他的技艺并不精湛,画出来的人像没有人形,歪歪扭扭的,只能看出是个女孩。
他练了许多年。
直到一张与记忆中万分贴近的小像跃然纸上,就那么一瞬间,他突然懂得了“支撑”的意义。
人生要被什么“支撑”起来才行。
有的人喜欢求神拜佛,他试过了,神佛并不应他。
有的人向往功名利禄,他已经知道那是必被自己收入囊中的东西。
他能占有的很少,他能带走的是零。
他要空空荡荡的来,在路上拾起过去所有记忆堆成的山。
他没有支撑,也没有寄托。只有一张女孩的笑脸——他是为了娶她才那样向往状元之位的。
他开始没日没夜的画。
可是每一世,他都见不到陈嘉沐第二面。留给他的,只有与人像上一模一样的脸。
但这些流水般永不停滞的日子并不只是单纯的拓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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