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渡已经很久都没见着过陈清煜了。
三年?五年?他也记不清了,这孩子越长大,骨头就越硬朗,越显出高挺的鼻梁与深邃的眼眶,他就一年比一年更讨厌他。
那副长相便不是他陈家人的长相。
这是个可恶的,狡猾的,本该同他那野蛮的母国一起消逝在冰原之中的外邦人。
更别提那只绿色的狼的眼睛。
他把蛮夷之地的一切都带回来了。
陈渡从没像这样上下打量过他,但今天,他不得不去观察他。
陈清煜已经长得很高,而且瘦弱。他的面色是不正常的苍白,整个人是细长的。
他们两个一对视,就像要拔出剑向对方身体中刺去一样。
然而陈渡不会是先出手的那个。他见过陈芙了——他的妹妹,他的亲妹妹,趁着他晕死过去,忙不迭地来给他托梦了。
有些事再瞒着就要跟他一同下地狱,他不想带着太多的秘密死去。
他已经做好了向陈清煜坦白的准备。
他回忆起刚看到这孩子时的崩溃,同这小野兽一起带进宫的,是他皇妹的死讯。
亲笔信,遗书,那信封已经被风雪摧残得不成样子,笔迹都已经破损了。陈渡见着那薄薄的信,恍惚间,就好像看见了陈芙的尸体。
她是不是也像这样,被风雪吹得残破冷硬,了无生息?
陈渡想了一辈子,但他一辈子都想不明白。他的皇妹,那个养尊处优的,高贵优雅的公主,最喜欢温暖和花朵的精灵一般的美人,怎么能爱上她和亲的对象,爱上那个衣着放荡的异邦王,甚至心甘情愿地死在冬日里,只将他们的孩子送回柳国。
他见着陈清煜的第一眼,就想杀了他。
他想,他就杀一次,成功了,陈清煜就成为小小的一具尸体,他愿意看在妹妹的面子上,为他修建华丽的墓室,且给他风风光光的昂贵陪葬。
可这孩子太难杀了,下毒也毒不死,掐到昏厥还能再醒过来。
有人牢牢的庇护着他,陈芙的灵魂在保佑他。
陈渡只能寄希望于自己的孩子们了。
他还是皇子时便已经知晓,皇家的孩子们不过是一群披着人皮的怪物,为了太子之位,为了讨父皇开心,什么都做得出来。
于是他也无所顾忌地释放出自己的恶意。
陈渡心满意足地看着陈清煜受折磨,他的孩子们和这异瞳的怪物,关在同一个笼子里。他像个在斗蛐蛐的快活王,看自己的宠物们撕扯他,欺辱他,且把他折磨成连走路都困难的样子。
陈渡很满意。
让这孩子活下去,已经是他能给予的最大的善意了。陈清煜活在皇宫之中,就算跛脚,就算残疾,就算要像个废物一样苟活,也比平民的日子好得多。
他残了,在皇宫内还是吃喝不愁的,可若是在边塞呢?逢着饥荒,估计早被邻里烹了吃了。
陈渡每次想到此处,就觉得自己太善良了。
然而,今天,这些让他快乐的经历要全部走向结局。
陈渡发觉自己无法将陈清煜的近况讲给陈芙听。他开始害怕了,怕死了之后,自己真的能见到陈芙。
他并没有像陈芙期盼与祈求的那样,将她的孩子教育成一个优秀的人。相反——对上那双充满恨和厌恶的眼,陈渡兴奋的连身体都在颤抖了。
这孩子,简直和他年轻时一模一样。
恨所有人。
陈渡问:“陈清煜,你相信人性本善吗?”
陈清煜只从牙缝里挤出一些如蛇吐信一般的气声。
陈清煜的拳头攥紧了,狠狠的,蓄势待发要给他一拳,或者要冲上来撕扯他的喉管似的。
但陈渡不怕他。
一只残疾的狼,就算牙齿再尖锐又能有什么用?最多最多,也就是伤害一下他那些不成器的孩子们罢了。
他们是同一个模子里刻出的两个不同的人,他从来没想过,那样高洁的女人生下的孩子,也是靠恨活着的。
他们比血缘联系的父子更像父子,比战场兵戈相见的敌人更像敌人。
陈渡混乱的脑子里爱恨交织了。
他捧着那塞满调动人火气与致幻药物的炉子,叫陈清煜上前来。
他给陈清煜讲故事。
这故事真的太长了。他讲得口干舌燥,但乐此不疲,陈清煜像被激怒的野兽一样掐他的脖子,陈渡就一边咳血,一边笑道:“你把我杀了吧,杀了我你能压得住谁?你的兄弟全要争这个位置呢,你连皇后的势力都动摇不了。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流着臭血的杂种,快把老子杀了然后眼睁睁看着你的仇人登基吧!你以为柳国拿什么衡量的皇位?你能看见未来吗?你去摸摸那浑天仪,你能看见个屁!”
他感到陈清煜的手松开了。
陈渡大幅度地喘气,看着那张脸。真是俊朗又病态脸,多么浓郁的厌恶,又是多么凶恶的一匹狼。
他心中对陈清煜的爱甚至已经大过恨了。
他想他们真的太像了。太像了。像的连陈清煜杀人时是什么表情,他都能想得出来。
他登基之前,也是那样杀死他的太子哥哥们的。
陈清煜去殿中摸那黄铜的浑天仪, 陈渡像个不散的阴魂,追着他,问他:“你知道吗,我短暂地爱过你的亲娘。”
他看到陈清煜的身体僵直,眼神闪躲,愈发大声地笑了。
他说:“你是我的转世吗?陈清煜,你恨我,但又长成我了,这滋味如何?真好,我自己都没有像你这样的孩子,我的妹妹生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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