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满虫蛀孔洞、皮革硬化开裂的皮甲;
蒙着厚厚灰尘、机括都卡死了的前朝弩机……
这些不知道尘封了多少年的破烂,此刻被粗暴地翻找出来,像垃圾一样扔到空地上。
旁边临时搭建的巨大工棚里,几十个被强征来的铁匠,在监工皮鞭的抽打下,红着眼睛,抡着铁锤,在烧得通红的炉火旁拼命敲打。
汗水混着煤灰从他们古铜色的脊背上流淌下来,滴在灼热的铁砧上,发出“滋啦”的轻响。
叮叮当当的敲打声、鼓风炉的轰鸣声、监工的呵斥声、铁匠们疲惫压抑的喘息声,日夜不息,打造着粗糙的铁枪头和劣质的箭镞。
巨大的粮仓也打开了门,但倾倒出来的,多是陈年甚至发黑结块的粟米、带着霉味的杂豆、粗糙得拉嗓子的麦麸……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粮食变质后酸腐的气味。
这些“军粮”被草草分装,按“人头”发放下去,仅够勉强果腹,让那些被强征来的“士兵”不至于立刻饿死。
短短十数日,在皮鞭、死亡威胁、灭门恐惧、失去土地房屋的绝望以及杜家数百年积威的共同作用下,一支成分极其复杂、装备简陋破败、士气低落绝望却数量庞大的队伍,被强行拼凑、驱赶到了一起。
人数竟真的逼近了三万之众!他们被杜承嗣带着凶悍的家丁部曲,像驱赶羊群一样,分散驻扎在杜家牢牢控制的云梦泽周边一州七县之地的各个险要隘口、水寨和坞堡。
远远望去,如同给这片曾经富庶安宁的土地,披上了一层由绝望、恐惧和劣质兵器组成的、荆棘丛生的、脆弱不堪的死亡外壳。
杜家堡最高处,望楼。
暮色四合,浓雾稍散,却依旧低垂,将天地染成一片昏沉的暗紫色。
杜维钧在杜衡和杜承嗣等几位心腹的陪同下,登上了这座俯瞰四野的制高点。
凛冽的、带着浓重水腥气的晚风,吹动着他银白的长须和深紫的袍袖,猎猎作响。
他扶着冰冷的石砌垛口,极目远眺。
暮色苍茫中,堡外广袤的水泽平原上,密密麻麻、如同蚁群般聚集着无数的营寨篝火。
火光星星点点,微弱而杂乱,映照着影影绰绰的人影。
没有旌旗招展的壮阔,没有金戈铁马的肃杀,更没有操练的号令。
只有一片死气沉沉的灰暗,以及随着寒风隐隐传来的、压抑的哭泣声、痛苦的呻吟声和绝望的抱怨咒骂声。
一股浓烈的、混杂着汗臭、霉味、劣质烟草和未及掩埋的粪便的污浊气息,被风卷上望楼,令人作呕。
杜维钧望着脚下这片他杜家经营了近七百年的土地,望着那如同巨大疮疤般蔓延的“新军”营寨,心中没有丝毫豪情壮志,只有一片冰封雪原般的沉重和刺骨的寒意。
这些人,是炮灰,是阻挡冯阎王铁蹄的脆弱盾牌;
是筹码,是他杜家谈判桌上最后的赌注;
同时,也是巨大的、随时可能引爆、将杜家彻底埋葬的催命符!
他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身旁脸色依旧阴鸷如铁的杜衡脸上。
晚风吹动杜衡额前散乱的几缕黑发,露出他深陷的眼窝和里面尚未熄灭的怨毒火焰。
杜维钧深吸一口冰冷的、带着死亡气息的空气,用一种极其复杂、混合着无尽疲惫、深沉算计和最后一丝渺茫希冀的语气,低沉地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
“衡儿…看到了吗?”
他枯瘦如鹰爪的手指,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指向脚下这片在暮色中更显广袤而神秘的土地,“一州七县,沃野五百里,水网纵横如迷宫!仓廪虽非十足丰盈,亦有存粮可支数月!以此为基,”
他浑浊的老眼中,那丝精光再次顽强地闪烁了一下,“进…可拥此数万之众,扼守要冲险隘!静观天下之变!若李璘…天不绝他,尚有一丝转机,或朝廷与其他藩镇再生龃龉,自顾不暇…我杜家,未尝不能待价而沽,于这乱世夹缝之中,搏一个…更大的前程!”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赌徒般的狂热,却又无比冷静。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几乎被风声淹没,带着一种老狐狸在绝境中磨砺出的、浸透骨髓的狡黠和冷酷:
“退…便是将这‘拥兵自重’之地,连同这三万…不,”
他嘴角勾起一丝残忍的弧度,“届时或许只需一万颗被我们定义为‘乱民’‘匪寇’的人头!作为一份沉甸甸、血淋淋的‘投名状’,献给他裴徽,献给长安朝廷!”
杜衡的眼神猛地一凝,怨毒之中瞬间掺入了一丝冰冷的算计。
杜维钧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继续钻入杜衡的耳中:“长安朝廷要的是什么?是江南尽快安定!是维系命脉的漕运畅通!是源源不断的赋税钱粮!只要我们能‘主动’献上城池,平息一方战乱,助朝廷大军顺利南下,扫清李璘残部…”
“裴徽那个妖孽,精于算计,权衡利弊之下,未必不会给杜家留一条生路…至少,能保住我杜家核心血脉延续,保住部分祖产田亩不失!总比如今这般玉石俱焚,被冯阎王踏成齑粉要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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