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万籁俱寂。
长安城沉入酣眠,唯有巍峨宫墙之内,御书房一隅灯火倔强地亮着,像一头疲惫却不肯合眼的巨兽。
清冷的月光透过精雕细琢的窗棂,在光可鉴人的金砖地上投下斑驳的格子影,与室内摇曳的烛光纠缠,更添几分孤寂与压抑。
紫铜兽炉中,价值千金的龙涎香无声燃烧,丝丝缕缕的烟雾袅娜升腾,试图驱散空气中那沉甸甸、几乎凝结成实质的凝重。然而,这昂贵的暖香,终究压不过堆积如山的奏章散发出的墨味、朱砂味,以及弥漫在帝王心头的焦虑与疲惫。
裴徽埋首于案牍之中。
明黄的奏章堆积如山,仿佛要将这位年轻的帝王彻底淹没。
他手中的朱砂御笔,时而如疾风骤雨,留下凌厉如刀的批注;时而又似重逾千斤,缓缓拖曳出沉郁的墨痕。
烛火跳跃,将他紧锁的眉头映照得如同刀刻,眼底深处那抹挥之不去的倦意,在跳跃的光影下无所遁形。
每一次翻动纸张的沙沙声,在死寂的夜里都显得格外刺耳。
“吱呀——”
一声极轻、却在这寂静中如同惊雷般的木轴摩擦声响起。
御书房那扇厚重、雕刻着蟠龙祥云图案的雕花木门,被无声无息地推开了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一个身影,如同夜色中诞生的幽影,毫无声息地滑了进来。
她的动作流畅而精准,仿佛与黑暗融为一体,落地无声,衣袂不惊尘埃。
来人是皇太后杨玉瑶身边最得力的心腹,掌事女官倪丫丫。
两年多的时间,已将她那份青涩彻底洗去。
她的眼神锐利如鹰隼,不动声色地扫过御书房内的每一个角落,最终稳稳落在伏案的帝王身上。
那眼神深处,除了应有的恭敬,还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炽热如岩浆般滚烫的爱慕。
她的步伐轻得如同狸猫踏雪,每一步都踏在光影的交界处,显示出在宫廷这潭深水中淬炼出的深厚功底。
她手中捧着一个描金绘凤、工艺极尽奢华的紫檀木食盒,步履沉稳而恭敬地行至御案前丈许之地,盈盈下拜。
“陛下万安。”她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穿透寂静的力量,每一个字都清晰地送入裴徽耳中。
抬起头时,那目光中的爱慕几乎要满溢出来,却又被她强行压抑在恭顺的面具之下。
“夜深了,太后娘娘忧心陛下龙体,恐陛下操劳过甚,夜寒伤身,特命老奴送来一盅以百年老参为主料,辅以上等黄芪、当归,文火慢熬足三个时辰的参汤,给陛下补补元气,提提精神。”
她将食盒小心翼翼地放在御案一角空处,动作一丝不苟,仿佛在安置一件稀世珍宝。
裴徽从奏章的海洋里抬起头,放下那支仿佛重若千钧的朱笔。
他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脸上努力挤出一丝温和的笑意,试图驱散眉宇间的阴霾:“有劳丫丫了。更深露重,还让你跑这一趟。替朕谢过母后挂念,朕……知道了。”
倪丫丫并未如常告退。
她反而微微前倾了身子,将声音压得更低,那语调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如同羽毛轻轻拂过心尖:“太后娘娘……还特意叮嘱奴婢,务必转告陛下……”
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每一个音节都承载着千钧重担,“国事虽重,然……绵延皇嗣,亦是社稷之本,江山之重。”
“陛下春秋鼎盛,正当其时。”她的目光紧紧锁住裴徽的脸,不放过他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望陛下……千万保重龙体根本,莫要太过操劳,耗损了本源。闲暇时,还请……多去皇后娘娘与贵妃娘娘宫中……走动走动,以慰圣心,亦安……后宫之望。”
最后几个字,她说得极慢,几乎是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一枚淬了寒冰的针,精准无比地刺向裴徽心中那最隐秘、也最沉重的软肋。
绵延皇嗣……社稷之本……江山之重……
这八个字,如同八道冰冷的玄铁枷锁,带着千钧之力,沉沉地套在裴徽的脖颈上,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登基已近半年,大婚也一年多了。
后宫之中,仅有皇后李腾空、贵妃许九娘两位绝代佳人。
皇后李腾空清冷如月,气质高华;
贵妃热情似火,明艳照人。
裴徽自问对她们并无偏颇,椒房专宠,雨露均沾。
可期盼中的龙嗣,却如同镜花水月,杳无音信。
这份“无果”,早已化作悬在他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寒光闪闪,随时可能落下。
更是成了皇太后杨玉瑶和小姨杨玉环心头日夜煎熬、挥之不去的心病。
而这如山般的压力,更是一刻不停地压在皇后和贵妃那看似尊贵、实则单薄脆弱的肩膀上。
裴徽的思绪不受控制地飘回上次太医院院正请平安脉的场景。
那位须发皆白、在宫中侍奉了三代帝王的老太医,手指搭在他腕间,凝神细察了许久,额角甚至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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