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令:步军五千,分作三班,轮番值夜!营内灯火控制一半,不得喧嚣,全军披甲和衣而眠,兵刃在手!枕戈待旦!哨位增加一倍,暗哨、明哨结合,弓手分三排,轮换待命于火线之后!告诉他们,”
封常清的语气陡然加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严厉,“松的是筋骨,醒着的是脑袋!敢有懈怠者,无论将校兵卒,军法无情!立斩不赦!”
谨慎,是他百战不殆的基石。无数次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经验告诉他,战场上的任何一丝侥幸,都活不过下一个呼吸。
下达完这关乎全军安危的严令,封常清才缓缓转过身,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沉重地投向脚下那条短短百步、却已彻底沦为血肉磨盘的西路斜坡。
呜咽的晚风卷起的,已不仅仅是风,而是浓稠得化不开的血腥和内脏腐烂后混合的恶臭,如同实质的粘稠液体,蛮横地钻进鼻腔,直冲脑髓,令人肠胃翻江倒海,几欲作呕。
原本覆盖着茵茵绿草、生机勃勃的山坡,此刻已被一层粘稠、滑腻、散发着地狱气息的黑红色泥浆彻底覆盖。
那是被无数脚步践踏、又被大量血液反复浸泡冲刷的泥土,混合着破碎的皮肉、断裂的骨头、搅烂的内脏和各种污秽之物形成的“地毯”。
踩上去,靴底会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噗嗤”声,深陷其中,如同踏入沼泽。
就在这百步地狱之间,密密麻麻、层层叠叠、以各种匪夷所思的姿势匍匐着、堆积着六百余具吐蕃士兵的残骸!
他们的死亡姿态各异,却无一例外地凝固着极致的痛苦与不甘,仿佛在无声地控诉着战争的残酷。
视线再向山下延伸,那条原本清澈欢快流淌的小溪,早已消失不见。
河道被层层叠叠、如同叠罗汉般的尸体彻底阻塞。
尸体在狭窄处堆积如山,形成了数个大小不一的“血潭”。
顺着封常清冰冷的目光转向唐军阵线对面那片幽暗的树林。
战场的惨烈在这里以另一种更为“立体”的形式呈现。
树木不再是生命的象征,而是成为了死亡的道具和墓碑。
粗壮的树干上,密密麻麻插满了羽箭的尾羽,如同长出了诡异的白色绒毛。
断裂的矛头、嵌入树干的飞斧碎片、甚至半截残破的弯刀,都成了树木新的“装饰”。
墨绿色的枝叶被飞溅的鲜血和挂在上面的滑腻断肠染成了大片大片的暗褐色和污黑色,散发出浓烈的腥气。
从树林深处斑驳光影间,一直延伸到唐军如钢铁城墙般严阵以待的铁盾防线前数十步,到处都是这种树尸相伴的景象。
章拓瑞沉稳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满足感的声音打破了山脊上死亡凝视的寂静。
他大步走到封常清身后,身上沾满了泥土和木屑。
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在靠近山脊内侧、一片相对避风平整的坡地上,数十顶制式营帐如同雨后坚韧的蘑菇般迅速搭建起来,整齐地排列成数行。
几顶明显更大、用料更为厚实、用深褐色油帆布和手臂粗的坚韧树枝巧妙搭建、结构稳固的巨大帐篷,位于营地中央区域。
那里已经摆开了数排简易的木架,铺上了洗得发白但还算干净的粗布。
几个穿着同样洗得发白外衫的医疗队辅兵,正在里面紧张而有序地整理着大大小小的药箱、成捆的麻布纱布、烈酒罐子和盛满清水的木桶。
篝火点在帐篷周围,不仅驱散着傍晚渗人的寒气,也提供了必要的照明。
空气中,除了那无处不在的血腥味,开始混杂进浓重的汗味、木材燃烧特有的烟火味以及淡淡的、带着清苦气息的药草味道(主要是用于止血消毒的金疮药粉)。
封常清的目光缓缓扫过这一切,那张冷峻如岩石的脸庞上,终于掠过一丝极其不易察觉的缓和。
他迈开步子,靴子踏在相对坚实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走到一处刚刚立好的中型营帐旁,伸出带着铁护腕的手,用力拍了拍碗口粗、深深砸入地下的帐篷支柱,又拽了拽紧绷如鼓面的厚实帆布,感受着其扎实稳固的程度。
他点了点头,转向紧跟其后的章拓瑞时,脸上难得地浮现出一抹真诚的、带着温度的笑意:
“拓瑞啊,看到没有?”他用手指了指已经初具规模、正在不断完善的营地和伤营,“有你们工兵营在,就是我步骑各军最大的福气!管它步兵列阵迎敌还是骑兵迂回冲杀,将士们只管把后背交给你们,一门心思打杀敌寇便是!省却了多少后顾之忧!”
封常清的话语里充满了对专业力量的认可和倚重。
章拓瑞黝黑的脸膛在跳跃火光的映照下更显精神焕发,闻言,他下意识地挺直了本就魁梧的胸膛,那份属于工兵营、属于他章拓瑞的自豪感油然而生,几乎要从他炯炯有神的双眼中溢出来。
他声音洪亮,带着十足的底气和骄傲回应道:
“将军过誉了!但卑职敢拍着胸脯说,咱工兵营花着陛下和朝廷库房里真金白银的饷银,就得给用出个响来!每一根木头,都得变成拒马、变成营栅、变成担架杆!每一尺绳索,都得变成绊马索、变成固定帐篷的保障、变成吊运伤员的依靠!每一捆帆布,都得变成遮风挡雨的营帐、变成包裹伤口的洁净布条!这才叫物有所值,这才叫不负皇恩,不负将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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