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羽的手顿了顿,桑葚的核从指缝漏下去。《镇北军传》是近年城里流行的戏文,说的是他当年在漠北打仗的故事,只是戏文里把他写成了三头六臂的怪物,倒让他听着别扭。
“别去看了,”苏瑶剥着酸梅,“戏文里的凌羽,哪有咱们家的凌羽实在。”
柳依从药篓里翻出本泛黄的医书,封面上写着“战地救急方”。“这是当年整理的,”她把书递给凌羽,“里面记着你们总爱犯的伤,怎么处理最快。”
书页里夹着片干枯的艾草,是当年在黑风寨采的。凌羽翻到其中一页,上面画着个歪歪扭扭的人,腿上扎着几根银针,旁边写着“柳依亲绘”——是他当年中箭时的模样。
“还留着这个,”他的声音有些哑,“我还以为早丢了。”
“怎么会丢,”柳依望着远处的稻田,“这是咱们用命换来的方子,得留给后人看。”
桑树林深处传来念北的欢呼,原来他抓住了那只蓝蜻蜓,正举着跑来炫耀。阳光透过桑叶的缝隙照下来,在他脸上晃成星星点点,像极了当年黑风寨篝火边跳动的火星。
凌羽望着那抹小小的身影,忽然觉得赵猛、王诚他们,就藏在这片桑树林里。他们没能看到的稻田,没能抱过的孩子,没能喝过的酸梅汤,都由活着的人,替他们一一尝过了。
三、晚炊忆战
傍晚的炊烟在村子上空织成张网,祠堂的烟囱也冒出了青灰色的烟。苏瑶在灶房里忙碌,锅里炖着冬瓜排骨汤,药香混着肉香从窗缝钻出去,引得念北在院子里直转圈。
“太奶奶,什么时候能吃饭呀?”他扒着门框喊,鼻尖沾着锅灰——刚才帮着烧火,被火星溅了满脸。
苏瑶笑着往他鼻尖抹了点肉汤:“等你太爷爷他们回来就开饭。”她往灶膛里添了根桑树枝,火苗“腾”地窜起来,映得墙上的影子忽明忽暗。
院门外传来脚步声,凌羽扛着捆新割的稻草走进来,白若雪和柳依跟在后面,手里各提着只竹篮,装着刚摘的黄瓜和茄子。“马场的马驹耕了半亩地,”白若雪把竹篮放在石桌上,“比你当年骑的‘踏雪’还能出力。”
凌羽把稻草堆在柴房,转身时撞见念北举着根稻草跑来,学着他的样子往肩上扛。“太爷爷,我也会干活了!”孩子的脸被夕阳晒得通红,像个熟透的苹果。
柳依往灶房走去,想帮苏瑶摘菜,却被灶台上的瓦罐吸引了。罐口用红布盖着,上面贴着张黄纸,写着“解暑汤”三个字——是当年她在军中熬汤时的法子。“还留着这个罐子,”她拿起瓦罐掂了掂,“比在长安药庐用的还沉。”
“当年你用这罐子熬药,”苏瑶笑着说,“赵猛总偷喝,说比凌叔的烈酒还提神。”
白若雪往石桌上摆碗筷,忽然发现桌角刻着个小小的“羽”字,笔画很深,是当年凌羽用匕首刻的。“这字还在,”她用指尖摸着刻痕,“那年你说要在这里盖座大院子,让兄弟们都住进来。”
凌羽望着那个“羽”字,忽然想起二十二岁那年的秋天,他刚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攥着半块染血的干粮,在这石桌上刻下自己的名字。那时他想,要是能活着看到太平,就在这里守一辈子。
“现在不就是吗?”苏瑶把盛好的排骨汤端上桌,“你守着祠堂,我守着你,若雪守着马场,柳依守着药庐,咱们都在这方圆十里住着,跟住一个院子里没两样。”
念北捧着碗汤喝得直咂嘴,排骨汤里的冬瓜炖得烂熟,一抿就化。“太奶奶,明天我还要喝这个!”他举着空碗喊,汤渍顺着下巴流进衣襟。
柳依往他碗里夹了块排骨:“慢点喝,没人跟你抢。”她望着凌羽碗里几乎没动的排骨,忽然说:“当年在漠北,你也是这样,总把肉给兄弟们吃,自己啃骨头。”
凌羽笑了,把碗里的排骨夹给念北:“现在有得是肉,不用省了。”
暮色渐渐浓了,祠堂里的油灯亮起来。蝉鸣还在窗外叫,却比午后温柔了些,像在哼着首古老的歌谣。凌羽望着桌上的饭菜、嬉笑的人影,忽然觉得所谓兵王、战神、龙王,都不及此刻灶膛里的火、碗里的汤、身边的人来得实在。
念北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嘴角还沾着排骨的油花。白若雪把他抱到偏殿,柳依收拾着碗筷,苏瑶往炉子里添了些新炭,好让夜里不至于太凉。
凌羽走到供桌前,拿起那柄断刀,刀身在油灯下泛着暖光。他忽然明白,那些金戈铁马的岁月,那些生死相托的誓言,最终都化作了这人间烟火——是稻田里的秧苗,是桑树上的紫葚,是灶台上的瓦罐,是孩子嘴角的油花。
窗外的月光升起来了,漫过祠堂的瓦檐,照在断刀上,照在名录上,照在每个人的脸上。远处的稻田里,夏蝉还在不知疲倦地叫,像在唱着首没有尽头的歌,唱着那些逝去的人,那些活着的人,那些在人间江湖里,慢慢生长的,平凡而伟大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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