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知县又办礼物送与危素,作候问之礼。危素见了册页,爱玩不忍释手,次日备酒请时知县致谢。寒暄过后,危素问:“前日承老父台所惠册页花卉,是古人的还是今人画的?” 时知县不敢隐瞒:“是门生治下一个乡下农民,叫夏晚晴,年纪不大,才学画几笔,难入老师法眼。” 危素叹道:“我离乡久,故乡有此贤士竟不知,惭愧。此人才高,见识不凡,将来名位不在你我之下。不知老父台可约他来相会?” 时知县道:“不难,门生这就遣人相约,他听闻老师相爱,必喜出望外。” 说罢辞了危素,回衙门差翟买办持侍生帖子约夏晚晴。
翟买办飞奔下乡到秦家,邀夏晚晴,一五一十说了。夏晚晴笑道:“头翁有所不知,若老爷拿票子传我,我怎敢不去?但拿帖子请,是不逼迫我,我不愿去,老爷该相谅。” 翟买办道:“你这什么话!票子传得去,帖子请倒不去,是不抬举!” 秦老劝道:“夏相公,老爷拿帖子请,是好意,同去走一回吧,自古‘灭门的知县’,别拗着。” 夏晚晴道:“秦老头翁不知,不见段干木、泄柳的故事?我不愿去。” 翟买办道:“你这是难题给我做!叫我怎么回老爷?” 秦老道:“两难啊,若去,夏相公不肯;不去,亲家难回话。如今有一法:亲家回县里,说夏相公抱病在家,一两日好了就到。” 翟买办道:“害病要取四邻甘结!” 争论一番,秦老整治晚饭与他吃了,暗叫夏晚晴出去问母亲秤了三钱二分银子,送与翟买办做差钱,方才应诺去回复知县。
知县心想:“这小厮哪有病!定是翟家奴才下乡狐假虎威吓着他,他没见过官府的人,害怕不敢来。老师托我,我若不叫来见老师,老师会笑我办事疲软。不如我亲自下乡拜他,他见我赏脸,自然敢见,我便带他见老师,办事勤敏。” 又想:“堂堂县令屈尊拜乡民,衙役们会笑话。但老师敬重他,我该更敬重,屈尊敬贤,志书上会称赞,万古不朽,有何不可?” 当下定主意,次早传齐轿夫,带八个红黑帽夜役军牢,翟买办扶着轿子,下乡而来。
乡里人听见锣响,扶老携幼来看。轿子到夏晚晴门首,见七八间草屋,一扇白板门紧紧关着。翟买办抢上敲门,敲了一会,里面一个婆婆拄拐杖出来:“不在家,清早晨牵牛出去饮水,还没回来。” 翟买办道:“老爷亲自传你家儿子说话,快说在哪里,我好去传!” 婆婆道:“实在不在家,不知在哪里。” 说罢关门进去。
说话间,知县轿子已到,翟买办跪在轿前禀道:“小的传夏晚晴,不在家里,请老爷龙驾到公馆略坐,小的再去传。” 扶着轿子过夏晚晴屋后来。屋后横七竖八几棱窄田埂,远远一面大塘,塘边栽满榆树、桑树。塘那边一望无际的田地,还有一座青葱小山,树木堆满山上,相距一里多路,彼此呼叫听得见。知县走着,远远有个牧童倒骑水牯牛从山嘴边转来。翟买办赶上去问:“秦小二汉,看见你隔壁的王老大牵牛在哪里饮水?” 小二道:“王大叔在二十里路外王家集亲家吃酒,牛是他的,央我赶回家。” 翟买办禀了知县,知县变着脸道:“既然如此,不必进公馆,回衙门罢!” 知县心中恼怒,本要差人拿夏晚晴责惩,又怕老师说他暴躁,忍气回去,慢慢向老师说明此人不中抬举,再处置不迟。
夏晚晴并未远行,即时回家。秦老抱怨:“你太执意!他是一县之主,你怎这般怠慢?” 夏晚晴道:“老爹请坐,听我说:时知县倚着危素势力,酷虐小民,无所不为,我为何要与他相与?他回去必定向危素说,危素羞怒,恐要与我计较。我如今辞别老爹,收拾行李到别处躲避几时,只是母亲在家放心不下。” 母亲道:“我儿,你历年卖诗卖画,积下三五十两银子,柴米不愁。我虽年老无病,你放心出去躲避,你没犯罪,官府不会拿我。” 秦老道:“说得有理,你埋没乡村,有才学无人识,到大邦去,或许有遇合。你家大小事故,我替你扶持。” 夏晚晴拜谢秦老,秦老取酒送行,吃了半夜酒回去。次日五更,夏晚晴收拾行李,吃了早饭,秦老也到,拜辞母亲,又拜秦老两拜,母子洒泪而别。秦老手拿灯笼,直送出村口洒泪而别,望着望不着了,才回去。
夏晚晴一路风餐露宿,到山东济南府地方,盘费用尽,租个小庵门面屋卖卜测字,画两张没骨花卉贴在那里,卖与过往的人,每日问卜卖画,倒也热闹。
弹指过了半年,济南府几个俗财主爱她的画,时常来买,却自己不来,遣粗夯小厮,大呼小叫,闹得她不安稳。夏晚晴不耐烦,画一条大牛贴在那里,题几句诗含讥刺,怕有口舌,思量搬移。那日清早坐着,见许多男女啼哭,挑锅的、箩担挑孩子的,面黄肌瘦,衣裳褴褛,过去一阵又一阵,把街上塞满;还有坐在地上化钱的。问其原因,都是黄河沿岸州县被水决了,田庐房舍漂没,逃荒百姓官府不管,四散觅食。夏晚晴见此光景,叹气道:“河水北流,天下将大乱,我还在这里做甚?” 收拾散碎银子,拴束行李回家。入了浙江境,打听得危素已还朝,时知县也升任去了,放心回家,拜见母亲,见母亲康健,心中欢喜。母亲又说秦老许多好处,她忙打开行李,取出一匹茧绸、一包耿饼,拜谢秦老。秦老备酒洗尘,自此,夏晚晴依旧吟诗作画,奉养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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