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中行宫。
如今已是初夏,蜀地多雨,殿内氤氲的空气带着几分潮气。
曾经的九五之尊,如今的太上皇,半倚在软榻上,听着高力士低声禀报从密道获得的河阳前线消息。
当听到李嗣升在济源镇遇险,险些被叛军所俘时,玄宗浑浊的眼珠微微转动了一下,搭在锦褥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瞬,随即又缓缓松开,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幸得潼关军李长安率轻骑星夜驰援,击溃叛军,方才转危为安。”高力士小心翼翼地斟酌着词句,避免出现驻跸或圣人这类的用词,“只是……东征洛阳之役,因中军受困,各路大军回援,未能克复东都,现已全线撤回河阳布防。”
殿内陷入了短暂的沉寂,只听得见角落铜漏滴答作响。
良久,玄宗才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声音带着老人特有的沙哑,“呵……十八万大军,劳师动众,寸土未得,反倒差点把他这个新帝都搭进去……真是好大的威风啊。”
他的语气平淡,甚至带着一丝倦怠,但高力士却将头垂得更低,不敢接话。
“李长安……”玄宗缓缓咀嚼着这个名字,“她倒是……又立了一大功。”
救了当今天子,这份救驾之功,何其显赫。
“是,”高力士低声应道,“听闻李将军用兵如神,轻骑驰骋,迅若雷霆,叛军望风披靡。”
“迅若雷霆……”玄宗重复了一句,目光投向殿外迷蒙的雨雾,思绪似乎飘远了,“她倒是比嗣谦更像朕年轻的时候……”
“但是她比朕精明,懂得藏锋,也懂得如何让人放心。”
这话说得极轻,带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不知是赞许,还是忌惮。
“只是,”他忽然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冷峭,“这救驾之功再大,未能收复东都终究是徒劳。”
十八万大军空耗钱粮,损兵折将,天下人会如何看这个新君,玄宗不用猜想都知道。
高力士屏住呼吸,不敢言语。
他知道玄宗关心的从来不是东都是否收复,也不是新帝的安危,而是这次失败对皇家对朝廷声望的打击,以及对他自己权威的潜在影响。
“传朕的旨意,”玄宗的声音重新变得平稳,“东征将士劳苦功高,虽未竟全功,亦当抚恤。”
“着蜀中府库,拨付钱帛犒赏三军,尤其是潼关军,救驾有功当重重嘉奖。”
高力士心中一震,立刻领会了其中的深意。
这是在明晃晃地施恩,尤其是对李长安和潼关军施恩,既彰显了玄宗身为太上皇的慈爱,更是对刚刚经历失败,威望受损的新帝一次敲打。
但是,高力士犹豫再三,还是问道:“如此一来,想必河阳那边就会知道有人同咱们通风报信了……”
玄宗摆了摆手,“无妨,你以为这行宫就没有探子么,不过是彼此装装样子罢了。”
高力士悄悄退出,去安排传旨送赏之事。
空荡的大殿内只剩下玄宗一人,他靠在软枕上,眼角渗出了一丝湿意。
为君者,当有豺狼心。
玄宗再一次告诉自己,他没有做错。
新帝这个人,优柔寡断,志大才疏,才不配为,如果再放任他坐在皇位上,不知还要惹出多少乱子。
及时止损,才是正道。
至于在他们父子博弈中死去的人,无论是济源镇外枉死的将士,还是那些在权力倾轧中悄无声息消失的臣子内侍,都不过是必要的代价罢了。
他缓缓睁开双眼,那丝湿意早已不见踪影,只剩下深潭般的冷寂。
莫名的,他突然想起多年前自己也曾为了皇位,在太平公主的阴影下如履薄冰,最终……还是他赢了。
如今,不过是历史的重演。
只是这一次,对手换成了自己的儿子。
玄宗的目光依旧望着殿外连绵的雨丝,“若是朕当初没有西狩,如今这天下会是何等光景?”
已经回来的高力士心头一紧,这个问题他无法回答,也不敢回答。
高力士只能更深地低下头,“圣人龙体安康,便是天下之福。”
玄宗似乎也并不需要他的答案,自顾自地低语:“或许同如今也是一样,烽烟四起,藩镇割据……这大唐的江山,从朕放手军权,宠信……之时,便已埋下了祸根。”
“所以,错不在朕离开都城,”玄宗的声音突然变得坚定,仿佛终于找到了说服自己的理由,“错在继任者无能,无法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
他撑着手臂,想要坐直一些,高力士连忙上前搀扶。
“嗣升他证明不了自己,”玄宗喘息稍定,语气带着一种冰冷的决断,“他也担不起这江山。”
殿内再次陷入沉默,只有雨声淅沥。
此次东征洛阳,新帝急于树立威信,结果却将自身的无能暴露无遗。
十八万大军寸功未立,损兵折将,连天子旌旗都差点成了叛军的战利品,这不仅是军事上的失败,更是政治上的惨重打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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