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余震
怨灵的指尖最后一次穿过林文昭的脖颈时,他听见自己喉骨碎裂的闷响在祠堂里回荡。三百年来重复了无数次的死亡并未减轻痛楚,反而让每一寸神经都记得断裂时的痉挛。祠堂梁柱上的朱砂符咒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色,那些曾困住怨灵的金光像被戳破的灯笼般逐个熄灭,他知道终结要来了。
“该结束了。”怨灵的声音像是从生锈的铁管里挤出来的,她缓缓抬起半透明的手,那张被烈火灼烂的脸转向西方。那里本该是忘川河的方向,此刻却只有被酸雨侵蚀得千疮百孔的夜空。林文昭看着她逐渐变得透明的手腕,突然想起初见时她腕间那只银镯子,刻着缠枝莲纹样,在戏楼后台的油灯下泛着温润的光。
地面毫无征兆地晃动起来。起初只是轻微的震颤,供桌上的牌位叮叮当当撞在一起,随即变成剧烈的颠簸,祠堂的木梁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林文昭看见怨灵脸上第一次露出困惑的表情,她消散的速度突然停滞,那些即将化作青烟的碎片竟开始反向凝聚。
“怎么回事?”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却发现自己的魂魄也在不受控制地颤抖。祠堂的地砖像被无形的手掀起,露出底下黑黢黢的泥土,一股混合着河泥与血腥的腥甜气味从裂缝中喷涌而出。
忘川河早已干涸三百年了。当年那场滔天大火不仅烧毁了整个梨园,也让这条贯穿阴阳两界的河流断了源头,河床龟裂成蛛网,河底的淤泥凝固成黑色的石头。但此刻,林文昭分明听见了汹涌的水声,仿佛有整条河流正在地底苏醒。
震颤达到顶峰时,祠堂的地面轰然塌陷。林文昭的魂魄被一股巨大的力量裹挟着下坠,他看见裂开的大地深处有幽蓝的光芒在流动,像是无数条发光的鱼群正逆流而上。当光芒冲破地表的瞬间,他终于看清那不是水流,而是一条重新焕发生机的忘川河,河水泛着冷冽的蓝光,河面上漂浮着点点磷火。
巨门就是在这时从河底升起的。
那是一扇足有十丈高的青铜门,门扉上雕刻着繁复的云纹,每一道纹路里都流淌着金色的光。门上没有锁,却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威压,林文昭感觉自己的魂魄几乎要被这股力量碾碎。当巨门缓缓向内开启时,他看见门后是翻滚的黑雾,黑雾中隐约有无数人影在挣扎,那是三百年间未能轮回的孤魂。
黑袍老者就站在门内。
他的袍子像是用最深沉的夜色织成的,边缘绣着银色的冥纹,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流动。手里那本泛黄的册子散发着柔和的白光,林文昭只扫了一眼就觉得魂魄刺痛——那是生死簿,掌管三界轮回的至高之物。老者的脸隐藏在兜帽的阴影里,只能看见下颌线绷成一条冷硬的直线。
“胡闹够了吗?”
声音不高,却像惊雷般在河面上炸开。林文昭看见怨灵的身形猛地一震,那些刚刚凝聚的碎片瞬间溃散了大半,露出底下隐约可见的白骨。他突然想起三百年前那个雨夜,戏班班主也是用这样的语气呵斥她:“不知廉耻的东西!”
老者的目光先落在祠堂废墟的一角。那里有一缕微弱的金光正在闪烁,仔细看去竟是半个判官帽的虚影,帽翅上还沾着未干的墨渍。林文昭认出那是崔判官的残魂,三百年前正是他负责引渡这场大火的亡魂,却在最后关头被怨灵拖入了执念的漩涡,连魂魄都被撕裂成了碎片。
“崔珏,”老者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擅改轮回,私放怨灵,你可知罪?”
金光剧烈地闪烁起来,像是在颤抖着辩解。林文昭突然想起那些被怨灵救下的孤儿,他们本该在那场大火中丧生,是崔判官偷偷篡改了生死簿上的日期,又默许怨灵留在阳间守护他们长大。如今那些孩子的后代早已白发苍苍,而判官却只能以残魂形态困在这片废墟里。
老者的视线最终落在怨灵身上。她已经透明得几乎看不见了,只有那双燃烧着幽火的眼睛还保持着清晰的轮廓。林文昭记得这双眼睛,三百年前在戏楼的化妆镜前,她就是用这样的眼神看着自己,问:“文昭哥,你说人死后真的有轮回吗?”
“三百年前没彻底净化你,是我的错。”老者缓缓抬起手,生死簿在他掌心自动翻开,泛黄的纸页上浮现出一行猩红的字迹:“苏伶,乾隆四十三年生,嘉庆元年卒,阳寿三十有二,因执念不散,滞留阳间三百年,罪孽累计三千七百四十条。”
苏伶的魂魄剧烈地波动起来,那些即将消散的碎片突然爆发出强烈的怨气,河面上的蓝光瞬间变成了刺目的血红。林文昭听见无数凄厉的哭喊声从她体内涌出,那是三百年间被她吞噬的恶魂在嘶吼,也是她自己压抑了三个世纪的悲鸣。
“错?”苏伶的声音突然变得尖利,“当年是谁说我尘缘未了,允我暂留阳间?是谁看着那些烧杀抢掠的兵痞轮回转世,却让我困在这废墟里日日受烈火焚身之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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