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的梆子声在雪幕中碎成冰渣,林小川勒马立于燕子矶头。玄色大氅被北风掀起,露出内里明黄衬里上绣的四爪蟒纹——这是四阿哥临别时亲手披在他肩头的。江水在百丈悬崖下凝成青玉,浮冰撞击声里夹杂着细微的呜咽,那是冻毙的流民顺着冰河飘向黄泉。
"大人!"赵虎策马冲上山坡,马鼻喷出的白雾里带着血腥气。这关东汉子的貂帽结满冰棱,皮甲上还挂着半截冻硬的手指——方才在官仓与守军对峙时扯下的。
林小川握缰的手青筋暴起,指节在麂皮手套里发出脆响。三日前漕运总督王士祯那张油光满面的脸又浮现在眼前,那人捧着鎏金暖炉笑道:"三十万石新米已在仓中,下官连鼠洞都用铁水浇了。"此刻想来,那谄笑里分明淬着砒霜。
城隍庙的琉璃瓦早被灾民揭去换粮,残存的屋脊兽在雪中似嶙峋白骨。林小川踏进庙门时,正见苏月容跪在香案前施针。冻僵的孩童躺在褪色的蟠龙幡上,鎏金镯随着她施针的动作滑落,露出腕间淡青的刺字——是个篆体的"仁"。
"当心!"
林小川箭步上前揽住医女腰肢,青石板上的薄冰在他靴底炸开细纹。苏月容发间的苦艾香混着药箱里的当归气息钻入鼻腔,他忽然想起去年在太医院地窖见过的那些泡在药酒里的婴尸。
红衣掠过残破的格扇门,柳如眉的铁尺挑开麻袋。陈米混着观音土簌簌而落,其间竟掺着几粒带血的臼齿。"李崇光的小舅子在西市换了三百匹湖绸。"女捕快靴尖碾碎一颗牙齿,"说是要给他新纳的扬州瘦马裁衣裳。"
庙外忽起马嘶,林小川按剑转身的刹那,瞥见苏月容将鎏金镯悄悄藏入袖中。那镯子内壁的刻痕在他眼中一闪而过——分明是前朝内廷的制式。
缇骑的玄甲映着雪光,玉柱马鞭上的金丝流苏缠着冰绺。这位九门提督的嫡子生着张敷粉的脸,眉间却凝着煞气:"林大人好手段,三十万石赈粮变作鹅卵石,莫不是会五鬼搬运法?"
林小川反手握住剑柄,忽然察觉柳如眉的呼吸声消失在东南角。他嘴角勾起冷笑:"玉将军不妨看看马镫。" 对方低头瞬间,三支袖箭破空而至,却在距咽喉三寸处被铁尺截断。柳如眉的红衣在屋脊翻卷如血浪,铁尺敲击瓦片的声响竟成《十面埋伏》的曲调。
"好个阳关三叠!"玉柱抚掌大笑,眼中却凝着冰棱,"只可惜这曲子该在诏狱里奏——来人!"
子时的更鼓在雪地上滚动,林小川盯着案头将熄的烛火。密信上的朱砂印正在火舌中蜷曲,四阿哥那句"江南乃八爷党根基"化作青烟。他突然抽剑劈开铜灯树,十二枝残烛落地时,照见窗纸上的剪影——那人发髻高挽,步摇坠子静止如垂死的蝶。
"紫禁城的梅花今年开得早。"清冷女声带着秦淮河的水汽,"大人可知,有些花是拿人血浇的?"
珠帘响动如碎玉,紫衣女子赤足踏在青砖上,足链缀着的东珠竟与四阿哥冠冕上的别无二致。她指尖拈着的枯叶纹路诡异——叶脉排布分明是金陵漕运图。
"梅园地窖藏着大人要的真相。"女子转身时银链扫过砚台,墨汁在《赈灾章程》上晕开,"只是这雪里红,须得活人鲜血来化。"
五更天的梅园飘着异香,林小川的剑锋挑开铜锁时,赵虎突然捂住咽喉。淬毒袖箭从地窖深处射来,箭簇上的狼毒在雪地上腐蚀出青烟。二十道黑影自梁上扑下,刀光织成罗网。
"鼠辈敢尔!"
柳如眉的铁尺架住两柄弯刀,靴尖踢起积雪迷了第三人眼。苏月容的药粉在空中炸开紫雾,却听紫衣女子轻笑:"苏姑娘的离魂散,怎不用三钱曼陀罗?"
混战中银链如蛇缠腰,林小川被拽向梅树时,瞥见紫衣女子后颈的朱砂痣在月光下泛着金辉——与十二年前那个雪夜,从火场中将他推出的宫女一模一样。那夜他攥着半块龙凤佩,看她在箭雨中化作血人。
"大人走神了。"女子忽然贴耳低语,温热的唇擦过他耳垂。远处传来赵虎的惨叫,这忠仆的尸身正被乱刀分食,血水渗入雪地,竟显出"八爷"二字。
漕运衙门的寅卯之交,林小川将染血的中衣掷入火盆。苏月容捧着药匣立在月洞门外,鎏金镯与瓷瓶相撞发出清响。"大人肩上的箭伤淬了孔雀胆,"她声音似浸了冰水,"若要活命,需断臂...…"
"用这个。"
紫衣女子破窗而入,玛瑙面纱坠着冰晶。她掷来的玉瓶刻着畅春园纹样,其中药丸泛着诡异的蓝光。林小川捏碎蜡封时,嗅到与四阿哥香囊相同的气息——那是龙涎香混着曼陀罗的味道。
柳如眉的铁尺突然抵住女子咽喉:"你究竟是谁?"
银链却在瞬间缠住三人脖颈,紫衣女子轻笑如银铃:"我是大人的劫数,亦是他的......"
窗外忽传来云板急响,盖住了最后几个字。林小川只看见她的唇形——分明是"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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