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艾草
雨雾迷蒙的巳时:
清明前一日的云台山裹着青灰色纱衣,梯田在雨雾中若隐若现,宛如被水墨洇染的宣纸上层层叠叠的墨痕。医馆木门“吱呀”作响,半片蓑衣率先挤进来,粗麻编织的纹路还挂着豆大的雨珠,滴在青砖上溅起细小的泥点——弓着腰的老农人紧跟着跨入,竹篮边缘的草绳蹭过门框,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像春蚓在湿润的泥土里钻行。
他的裤脚卷到膝盖,胫前沾满黏腻的红胶泥,那是清明时节特有的黏土,混着稻茬的碎末,在小腿上结成斑驳的甲胄。手中竹篮里的清明菜蔫垂着,鼠曲草的白色绒毛被雨水泡得发亮,茎秆软塌塌地贴着篮底,像只淋湿的病鸟蜷缩在巢里。“叶大夫……”他的嗓音带着泥土的浑浊,嘴唇泛着青紫色,说话时呵出的白气里混着腐草的腥湿,“打从惊蛰翻了冬水田,脚泡在冰水里整三日,如今腹胀得像揣了个浸饱的棉桃,”他按了按凸起的胃脘,指节陷进衣物里,仿佛按在吸满雨水的腐木上,“握锄头时手腕发颤,稻种撒出去都不成行……”
叶承天搁下正在晾晒的艾草——这味清明前采的陈艾,叶片背面的白绒厚如积雪,此刻在室内阴光下泛着微光。凑近时,老农人舌苔上的白腻让他想起梯田里未耙平的泥浆,厚浊而黏滞,舌根处还沾着几星红胶泥的碎屑;脉诊时三指刚触到寸口,便觉脉象如被雨水泡胀的麻绳,濡软中带着沉甸甸的坠感,指下能清晰感知到湿浊在脉管里缓慢流动,如同春水漫过堵塞的田垄。
“清明者,气清景明,万物皆显,”叶承天指尖顺着老农人紧绷的脘腹轻轻推按,掌下传来水液震荡的“汩汩”声,像田埂决口时泥水混合的闷响,“您这是寒湿困脾,脾失健运。《内经》说‘诸湿肿满,皆属于脾’,久泡冷水,寒湿乘虚困脾,好比秧田排水不畅,水湿淤积则稻根腐。”他转身从西墙药柜取下个陶瓮,揭开时飘出陈年老酒的醇香——里面泡着去年霜降采的广藿香,深褐色的茎秆在酒液里舒展如溺水的舞者,叶片边缘的锯齿间凝着细小的结晶,“藿香得土之正气,能辟秽化湿,就像您整秧田时要先清沟渠,治湿证得先开脾土之壅。”
老农人盯着叶承天手中的藿香,忽然想起惊蛰夜在水田里摔了跤,冰凉的泥水灌进草鞋,浸透的双脚在田埂上踩出的每个脚印,都像极了藿香叶片的肾形轮廓。此刻医馆外的雨丝斜斜飘进天井,有滴雨水恰好落在藿香的叶尖,顺着锯齿边缘滚落,在老农人脘腹的投影处形成个“消”字,倒像是天地在呼应医者的诊断。
“再看这味茯苓,”叶承天从竹匾里拈起块拳头大的茯苓,表面的龟裂纹路与老农人掌心的茧子惊人相似,“生在背阴老松根旁,得土气最厚,状似人形却能利水,《本经》称其‘主胸胁逆气,利小便’。”他将茯苓凑近老农人发颤的指尖,药香混着松木的清苦,竟让那不受控的手指微微一滞,“您脉濡苔腻,正是脾阳被困,好比松根在湿土里烂了心,得用茯苓的‘通’来导湿浊下行。”
说话间,阿林已抱来煨着的药炉,投入藿香、茯苓,又加了片经霜打过的生姜——那是埋在灶心土三个月的陈姜,表皮焦黑如碳,断面却泛着金黄的油润,“生姜得火土之气,”叶承天用银针轻挑姜皮,“既能散您脚泡冷水的寒,又能行脾土的滞,正如您犁田时要赶在谷雨前翻晒,让阳光晒透板结的土块。”
老农人望着药罐里翻涌的药汁,忽然觉得脘腹的胀闷渐渐淡了,反倒是记忆里的秧田在药香中愈发清晰:原来每次弯腰插秧,膝盖浸入冷水时,寒湿就顺着脾经爬进体内,正如叶大夫手中的藿香与茯苓,一辟一利,专治他这湿困脾土之证。当银针轻刺他阴陵泉、足三里二穴时,他脚踝的浮肿竟像退潮般消退,低头看见自己方才还紧绷的小腿,此刻已能勉强勾起脚趾——趾甲缝里的红胶泥,正映着药罐里茯苓与藿香舒展的倒影。
医馆外的雨雾不知何时浓了些,新落的雨丝在青石板上敲出细密的鼓点,药园里的艾草与茯苓苗在风中轻轻摇晃,叶片的弧度与老农人脘腹的轮廓相似,龟裂纹路与他掌心的纹路呼应。叶承天望着他唇色渐渐褪去青紫,忽然想起《本草纲目》里“湿为土之气,脾为土之脏”的记载——这满山的茯苓、藿香,原是天地给久浸水田之人准备的醒脾妙药,就像清明的节气,既是踏青的盛景,也是提醒世人健脾祛湿的警讯。当药罐“咕嘟”冒出第一缕白烟时,老农人鬓角的冷汗已收了七分,而窗外的梯田里,正有新秧苗在雨雾中舒展,恰似脾经气血在药气的疏导下,重新找到了运化的方向。
清明前一日的雨丝斜斜织着,医馆天井里浮动着青灰色的雾霭,老农人弓腰跨过门槛时,蓑衣上的雨珠滚落,在青砖上砸出深浅不一的圆点,恰似他舌苔上斑驳的白腻。叶承天的掌心触到中脘穴时,指腹陷入黏滞的肌理,像摸到了浸满春水的棉絮,指下的阻力层层叠叠,混着隐约的水液震荡,恍若触到了秧田里未排尽的积水——那是寒湿在脾土深处淤积的具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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