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白芍
昼夜平分的辰时:
春分前日的卯时三刻,云台山桃林的粉白花瓣正乘着晨雾飘落,如一场未及融化的雪。医馆木门被花锄磕碰出细碎的响,像是春燕啄泥般轻浅——门扉推开时,穿堂风卷着桃花的甜腻与新翻花土的腥润涌进来,扶着门框的花农踉跄半步,衣襟上沾着的五瓣花正落在太冲穴位置,却衬得她面色苍白如枝桠间未开的梨花骨朵。
“叶大夫……”她的花锄柄还缠着浸满露水的麻线,锄尖沾着的朱砂红土正簌簌掉落,在青砖上画出蜿蜒的痕,“打从惊蛰后侍弄嫁接的桃苗,日头一偏就觉得天旋地转,夜里躺在床上,连窗纸的影子都在晃——”她说话时,右手无意识地按揉右侧太阳穴,指尖划过处,鬓角的碎发被冷汗黏成绺,手腕内侧的太渊穴微微凸起,像桃枝上未褪的芽苞,“今早给海棠浇水,铜壶刚举过肩,手就抖得跟筛桃花瓣似的,滚水泼在泥地里,竟惊飞了窝刚破壳的雏燕……”
叶承天搁下正在晾晒的桃花蕊——这味清明前采的花蕊,瓣尖还凝着晨露,花心处的雌蕊呈螺旋状排列,恰如人体肝经的走向。凑近时,见她舌苔薄白中泛着青意,像初绽的梨花瓣上蒙了层早霜,舌根处还沾着星星点点的桃胶碎末;脉诊时指腹刚触到寸口,便觉琴弦般的细劲从尺部浮上来,恍若桃枝上的丝绦被春风吹得打颤,指下能清晰感知到血管壁的震颤,如同花瓣落在春水上激起的涟漪。
“春分者,阴阳相半,风木正旺。”叶承天指尖顺着她颤抖的前臂抚过,触到曲池穴处肌肉紧绷如桃枝新抽的嫩条,“《内经》说‘诸风掉眩,皆属于肝’,您这是春分前肝气升发太过,风阳上扰清空。”他转身从北墙药柜取下个青瓷罐,揭开时飘出陈年老酒的醇香——里面泡着去年霜降采的双钩藤,弯钩状的茎枝在酒液里舒展如捕风的蝶翼,“双钩藤专熄上亢之风,就像您嫁接桃苗时,要用竹竿固定新枝,治风证得先稳住这‘动’的势头。”
花农盯着叶承天手中的钩藤,忽然想起惊蛰那日,她在桃林嫁接时,突然起了阵怪风,吹得刚绑好的接穗左右摇晃,如今想来,竟与自己眩晕时的天旋地转如出一辙。此刻医馆外的桃枝又送来簌簌花雨,有片花瓣恰好落在她诊脉的手腕上,叶脉的走向竟与双钩藤的弯钩弧度重合,倒像是天地在呼应医者的诊断。
“再看这味天麻,”叶承天从竹匾里拈起块纺锤形的药材,表面的横环纹清晰如年轮,“生在背阴岩壁,得水土之精,状似枯藤却能定风,《本经》称其‘主恶气,久服益气力’。”他将天麻凑近她颤抖的指尖,药香混着桃胶的清苦,竟让那不受控的五指微微一滞,“您脉弦细如丝绦,正是肝血不足、风阳上扰之象,好比桃枝新抽却少了老干扶持,得用天麻的‘静’来制这‘动’。”
说话间,阿林已抱来煨着的药炉,投入双钩藤、天麻,又加了朵刚采的桃花——那是晨露未曦时摘下的,花瓣上的绒毛在火光下泛着银光,花蕊的螺旋纹正对着药罐的气孔,“桃花得春分之气,”叶承天用银针轻挑花蕊,“色红入血,形散祛风,引药气上达清窍,正如您侍弄花苗时,要顺着花枝的长势修剪,方能花繁叶茂。”
花农望着药罐里翻涌的药汁,忽然觉得眼前的眩晕渐渐淡了,反倒是记忆里的桃林在药香中愈发清晰:原来每次嫁接时,老桃树的枝干总会在风中轻轻摇晃,却能稳稳托住新接的枝条,正如叶大夫手中的天麻与钩藤,一静一动,专治她这虚风内动之证。当银针轻刺她百会、太冲二穴时,她腕间的颤抖竟像被剪断的丝绦般骤然一松,低头看见自己方才还蜷曲的手指,此刻已能勉强捏住飘落的桃花瓣——瓣上的露珠,正映着药罐里天麻与钩藤舒展的倒影。
医馆外的桃林传来雏鸟的唧啾,新落的花瓣在春风里打着旋儿,却不再让花农心惊。叶承天望着她衣襟上的桃花,忽然想起《本草纲目》里“花类多入头,取其轻扬”的记载——这满山的桃花,原是天地给人准备的息风妙药,就像春分的节气,既是花开的盛景,也是提醒世人平肝息风的警讯。当药罐“咕嘟”冒出第一缕白烟时,花农鬓角的冷汗已收了七分,而窗外的桃枝上,正有新叶舒展,恰似肝经气血在药气的疏导下,重新找到了平衡的方向。
叶承天的拇指刚触到太冲穴,指腹下便传来蜂鸟振翅般的细颤——那不是普通的穴位反应,而是深层经气如琴弦绷得过紧的震颤,指腹按压时能清晰感知到血管在骨缝间轻轻搏动,像桃枝上承着晨露的花苞被风拂过,颤出细密的水纹。他顺着足背肝经走向轻轻推按,花农小腿内侧的肌肉竟跟着颤出涟漪,恰似春分时节桃林里被露水压弯的新枝,在风里荡出环环相扣的波动。
“药香?”他忽然鼻翼微动,花农袖口别着的晒干白芍花蹭过他手腕,淡苦中带着陈蜜的甜润——那是去年秋分采的尾花,五瓣白瓷般的花瓣虽已干枯,脉络却愈发清晰,主脉从花心向边缘辐射,侧脉呈60度角分叉,竟与人体肝经从太冲穴向四周舒展的络脉完全重合。阳光穿过雕花窗棂,在花瓣上投下细长的影,恰好落在她震颤的百会穴,仿佛天地将疏肝的密码,早刻在了这味药材的每道纹路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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