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石膏
赤日熔金的未时:
夏至正午,云台山的石阶被日头烤成赭红色,每道石缝都在蒸腾暑气,恍若整座山成了烧红的烙铁。叶记医馆的青瓦上,悬着的干艾草串蔫成暗金色,门楣铜铃却在无风处发烫,唯有门槛前的薄荷盆栽,用蜷曲的叶片勉强支起寸许阴凉。木门忽然被枣木拐杖磕出闷响,未及推开,便有股混着汗酸与松烟的热气涌进来——樵夫肩头的湿柴捆还在往下滴水,每颗水珠落在青石板上都腾起细白的雾,却掩不住他两颧烧得比檐角灯笼还要通红。
“叶大夫……”他的嗓音像被火燎过的麻绳,开口时带出的气浪竟让门旁的藿香盆栽叶片打了个卷。粗布衫早被汗水浸成深蓝,领口大敞着,露出的脖颈红得发亮,锁骨凹处积着的汗水中,漂着几粒未及抖落的松针。肩头柴捆的葛藤绳深深勒进斜方肌,勒痕处渗着血珠,混着汗水往下淌,在麻布上画出暗红的轨迹,像极了山火掠过松林的痕迹。
近前细看,他的舌尖伸出来时,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舌面却干得发皱,黄燥的舌苔上竖起细密的小刺,如同旱田里枯死的麦茬。说话间呵出的气都是烫的,带着焦苦的味儿,惊得梁上燕巢里的雏鸟齐齐缩成毛球。当叶承天握住他的手腕,指腹刚触到皮肤便被灼得一怔——那热度不是麦农前日的虚热,而是像三伏天里晒透的顽石,烫手之余还带着沉甸甸的燥意。脉管在指下蹦得老高,洪大的搏动如滚雷碾过山谷,每一下都震得掌心生疼,恰似天地间亢盛的阳气全聚在了这小小的脉道里。
“日头把骨髓都烤干了。”叶承天 murmured,目光扫过他腰间别着的葫芦——木塞早被扔了,葫芦口还沾着水迹,却救不了这被暑火蒸干的身子。樵夫身后的门框上,正午的日影正将他的影子钉在门板上,汗湿的衣料贴在背上,勾勒出嶙峋的脊骨,像极了山岩间被烈日晒裂的老松。此时药园里的金银花正开得绚烂,可那清冷的香气,在这能烤化铜铃的暑气里,竟显得单薄无力。
最惊心是他眼底的血丝,蛛网状攀在眼白上,瞳仁却因高热而微微发缩,像是怕被日头灼伤的山雀。当他抬手擦汗,手腕内侧的曲泽穴处泛着青紫色,那是暑热内陷心包的征兆。叶承天忽然想起晨间在山顶看见的景象:背阴处的石斛正蜷曲着躲避直射的阳光,而向阳的岩壁上,地骨皮的叶片已卷成细筒,只留背面的白色绒毛对抗毒日——眼前的樵夫,不正是被暑热逼到绝境的草木?阳气过亢而阴液将涸,恰似山涧断流后,在烈日下苦苦挣扎的老松。
医馆里的竹帘被热浪掀得哗哗响,叶承天望着他汗湿的裤脚,那里还沾着新砍的山柴碎屑,松木的油脂在高热下渗出,混着汗水,在脚踝处结成暗黄的痂。这是赶在夏至前储备冬柴的人,却被正午的毒日头伤了根本——暑为阳邪,其性炎上,此刻正顺着督脉往脑府里钻,所以头痛欲裂;火邪扰心,故心慌如焚,恰似山火窜进了心窝。
“取井底水冷敷太阳穴。”叶承天转身时,青瓷碗里的生石膏正泛着青白的光,那是从云台山顶的冰窟里采来的,石面还凝着细密的水珠,恍若把整座山的阴凉都封在了石头里。当冰凉的布巾敷上樵夫额头,他紧绷的眉骨终于松了松,喉间逸出的叹息,像极了旱田迎来第一滴雨水时的声响——在这夏至正午的酷热里,人与草木都在等着一场能平衡阴阳的甘霖,而医者的案头,早已备好了用石膏的寒凉、麦冬的清润、黄连的苦降,来扑灭这肆虐的暑火。
叶承天的掌心甫贴上大椎穴,指腹便被烫得几乎弹起——那热度不是寻常的灼,而是像摸到了刚从炉膛里夹出的炭块,带着燥烈的穿透力,顺着督脉直往指尖钻。樵夫汗湿的粗布衫下,脊椎骨节如嶙峋的山岩,大椎穴处的皮肤红得发亮,连毛发都被热气蒸得微卷,恰似岩壁上被烈日晒焦的地衣。就在这时,他瞥见柴捆里半块灰白的石头正硌着樵夫肩胛骨,棱角处泛着珍珠母贝的光泽——是云台岩壁天然生成的石膏,表面密布着细如麦芒的孔隙,竟与人体汗孔的分布一般无二。
“阳热亢极,灼津耗气了。”他屈指叩了叩石膏,清越的声响惊飞了檐角昏沉的麻雀,断口处立刻露出粉白如霜的内层,丝绢般的光泽在暑气里流转,恍若封存了整座山的阴凉。这生于火成岩缝的矿物,亿万年的地质运动在其体内刻下无数微孔,恰如人体腠理在高热时张开的汗孔,专司透散热毒。叶承天拈起指甲盖大的碎块,触感凉而不冰,细滑如揉碎的月光,“《内经》说‘热则腠理开’,您看这石膏的肌理,不正是天地给暑热开的泄洪道?”
樵夫肩头的柴捆动了动,松针与石膏相擦,发出细碎的“簌簌”声,混着他粗重的喘息,倒像是岩壁在替人体诉说热渴。叶承天转身指向院角的知母——三茎草本在烈日下挺直修长的叶片,每片叶尖都朝着东南方微垂,叶脉如肺经循行般清晰,基部膨硕的根茎裹着棕黄色鳞片,活脱脱是个埋在土里的津液仓库。他走过去轻拨叶片,清凉的草腥气混着泥土味涌上来,叶片背面的绒毛在阳光下泛着银光,“此草得秋金之气,叶形似肺,根能储水,最善清阳明经的亢热,又能把地底下的阴液往上送,好比给烧干的田垄开渠引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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