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顺着新修复的鼓楼檐角滴落,在青石板上敲出清脆的声响。龙安心仰头望着十六层重檐上的彩绘——那只展翅的蝴蝶在雨后的阳光下泛着微光,仿佛随时会从木板上飞出来。三个月前的地震中,鼓楼东侧的三根立柱几乎完全倾斜,如今却比从前更加挺拔。
"阿心哥,务婆到了。"吴晓梅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今天穿了一件靛青色的苗衣,领口和袖口绣着细密的星辰纹,发髻上别着他送的银蝴蝶簪子——那是老银匠用合作社第一笔分红打造的。
龙安心转身时,吴晓梅正扶着务婆踏上鼓楼前的石板台阶。九十三岁的老人今天罕见地穿上了压箱底的藏青色百褶裙,裙摆上绣着的江河纹样已经褪色,却依然能看出当年绣工的精细。最引人注目的是她胸前挂着的那枚铜铃——据说是她姑姑从黄平带过来的,铃舌已经磨损得只剩短短一截,却依然能发出清越的声响。
"务婆,您慢点。"龙安心快步上前,搀住老人另一只胳膊。他能感觉到掌心里务婆的手臂像一根干枯的藤条,却有着不可思议的力量。
"莫挨这么近,"务婆用苗语嘟囔着,却并没有推开他,"汉人小子身上有股铁锈味。"
龙安心苦笑。自从三天前帮老银匠修理熔炉,他指甲缝里确实还残留着些许铁锈。但务婆说他"汉人小子"的语气已经比两年前柔和多了——那时候老人可是连他递的水碗都要用衣角擦三下才肯接。
鼓楼前的空地上已经聚集了全村老少。妇女们穿着节日才拿出来的绣衣,男人们则抱着芦笙和木鼓。孩子们在人群里钻来钻去,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一直试图摸务婆裙子上的银坠子,被她母亲一把拽了回去。
龙安心注意到人群边缘站着几个陌生面孔——县电视台的记者正调试摄像机,旁边是文旅局的王主任,正低头翻看手里的讲话稿。更远处,三辆省城牌照的轿车停在村委会门口,几个穿西装的男人在车边抽烟。
"那些人是?"龙安心压低声音问吴晓梅。
"省民委的考察组,"吴晓梅的嘴唇几乎没动,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听说要评选省级非遗传承人。"
龙安心点点头,心跳不自觉地加快了。如果评上,合作社就能申请到每年二十万的保护经费,足够他们建一个小型苗族文化数字档案馆。他想起阁楼上那箱已经开始褪色的绣片,还有务婆越来越零碎的古歌记忆。
务婆突然停下脚步,铜铃发出清脆的"叮"声。她浑浊的眼睛盯着鼓楼新换的中柱,那里雕刻着《蝴蝶妈妈》的故事——十二个蛋排列在巨大的枫香树上,最顶端的那个蛋正在裂开,露出蚩尤的脸。
"刻歪了。"务婆用苗语说。
龙安心心里一紧。这图案是请邻县最好的雕工花了半个月完成的,对方还特意参考了清代《百苗图》的线稿。
"您是说......"
"蚩尤的角,"务婆枯瘦的手指在空中划了道弧线,"应该往左偏三分,这样从月亮方向看才是正的。"
龙安心和吴晓梅对视一眼,两人同时露出恍然的表情。苗族古歌里确实提到,蝴蝶妈妈产下的十二个蛋是在月圆之夜被雷公敲开的,而蚩尤作为长子,他的牛角必须指向月亮的方向才能获得力量。
"我记下来,下次修复时改正。"龙安心从口袋里掏出那本已经卷边的笔记本——封面上还印着"广州鸿建工程有限公司"的字样。翻开内页,密密麻麻记满了苗语发音、纹样解读和古歌片段,汉字和拼音歪歪扭扭地挤在一起。
务婆哼了一声,继续向前走。铜铃随着她的步伐发出有节奏的声响,像是某种古老的计数方式。
鼓楼前的空地上已经摆好了长桌,上面铺着蓝靛染的土布。吴晓梅的母亲带着几个妇女正在摆放酒菜——酸汤鱼、腊肉、血豆腐,还有龙安心从县城买来的水果蛋糕。蛋糕顶上用奶油画了个歪歪扭扭的蝴蝶,和合作社的商标一模一样。
"阿心,"吴晓梅轻轻拉了下他的袖子,"省里领导来了。"
龙安心转身,看见王主任领着那几个西装革履的男人走过来。最前面的是个五十多岁的方脸男人,胸前的党徽擦得锃亮。
"龙经理,这位是省民委非遗处的马处长。"王主任热情地介绍道。
龙安心伸出手,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掌心还沾着早上修理烘干机留下的机油。他正想擦在裤子上,马处长已经一把握住了他的手。
"久仰大名啊!"马处长的声音洪亮得像是装了扩音器,"你们合作社的'云雾之上'品牌现在可是省里的明星产品!"
龙安心不好意思地笑笑。去年他们注册这个商标时,只是觉得好听——苗语里"云雾"和"祖先"发音相近。没想到文旅局把这事报上去后,竟然成了"民族文化与市场经济融合的典范"。
"都是大家共同努力的结果,"龙安心说着看向吴晓梅,"特别是我们的绣娘团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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