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谬赞了。” 他微微躬身,深蓝色袖口掠过路边一株盛开的木香花。成团的白花被惊动,簌簌抖落几片花瓣,惊起两只粉蝶。其中一只停在他发间,翅尖沾着的花粉落在额前碎发上,倒像是撒了层金粉。“方才诊断时,我本以为要用白虎汤清热......” 话音戛然而止,他想起孩子高热惊厥时青紫的嘴唇,以及那急促得几乎停滞的呼吸,心尖不由得发颤。土坯房里那半碗凉透的药汤,此刻仿佛化作无形的枷锁,重重压在他喉头。
苏瑶抬手轻轻挥走他发间的蝴蝶,指尖掠过木香花枝,带起一阵甜香。“白虎汤虽能清热,但白虎性烈。” 她的声音混着花香,温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那孩子脉象滑数,腹如鼓胀,积食生热才是病根。银翘散解表,保和丸化积,这就好比治水,既要疏通河道,也要清理淤塞。” 说着,她从袖中取出一方绣着忍冬纹的帕子,轻轻擦去他额角不知何时渗出的薄汗。
张思贞望着师父染着药香的指尖,忽然想起三年前入门那日。也是暮春时节,苏瑶就是用这双手,握着他的手腕教他辨认脉象。那时她掌心的温度透过层层衣袖传来,而此刻帕子的触感,竟与当年的温度重叠。青石板上,两道影子在风里轻轻晃动,恍若两株并蒂生长的药草,在岁月里互相扶持着向上攀援。
张思贞听得入神,河风卷起他青衫的下摆,却吹不散萦绕在心头的震撼。往日苏瑶在医馆授课时,总爱用银簪轻点药柜:"黄芪补气如君子守中,柴胡升阳似飞鸟振翅",这般鲜活的讲解已是让他受益良多。可此刻她立在拱桥中央,望着粼粼波光说出 "医道如流水",竟让他恍然惊觉,那些写在书页间的医理,原是与天地万物共通的生命韵律。
苏瑶鬓边的珍珠步摇随着动作轻晃,在她侧脸投下细碎的光影。张思贞望着她睫毛在颧骨处投下的蝶翼状阴影,忽然想起方才在昏暗的土坯房里,她指尖悬在患儿百会穴上方时,连烛火都仿佛屏住了呼吸。那双手没有丝毫颤抖,银针落下的轨迹却比流星更笃定,此刻正摊开在他眼前,掌心的纹路里还沾着几星草药碎屑。
"师父," 他喉头滚动,喉结在暮色中划出一道紧绷的弧线,"您为何总能如此镇定?方才孩子惊厥时,我......" 话音戛然而止。他不敢说出后半句 —— 当那孩子青紫的嘴唇开始抽搐,自己握药碗的手几乎将陶土捏出裂纹,连熬煮了三遍的银翘散都险些泼洒。
苏瑶的目光如春水漫过堤岸,温柔地将他未说出口的慌乱尽数包容。她屈指轻叩桥栏,声音混着潺潺水声:"记得你初学时,连切制白芍都掌握不好薄厚?" 不等他回答,便伸出食指与拇指比划出半寸距离,"那时你总说药材太滑,可如今再看这些年切过的药刀,刀刃都被磨得凹了下去。"
张思贞顺着她的手势望去,夕阳正将两人的影子拉长,在石板路上勾勒出重叠的轮廓。他忽然想起无数个清晨,自己在药臼前反复舂捣药材的场景。苏瑶总说 "药粉的细度关乎药效",于是他对着窗棂筛粉,直到每一粒药末都能透过绢布,在阳光下折射出均匀的光泽。那些被药汁染成深褐色的指甲,此刻竟与师父掌心的粗糙纹路产生了奇妙的共鸣。
"每一味药的炮制,每一次脉象的揣摩,都在为关键时刻积累底气。" 苏瑶的声音忽然变得悠远,她转身望向河对岸炊烟袅袅的村落,"就像这桥,看似寻常,实则是由千万块青石垒砌而成。" 她指尖抚过斑驳的石栏,那些被岁月侵蚀的凹痕里,不知藏着多少行路人的脚印。
一阵风掠过水面,卷起苏瑶的裙摆,露出绣着金线云纹的裙裾。张思贞注意到她转身时,腰间的药囊与他的轻轻相撞,发出细碎的响动。这声音如此熟悉 —— 是当归的木质香、川芎的辛香,还有薄荷的清凉气息,这些日夜相伴的药香,此刻竟在风中谱成了一首无声的歌。
"明日我带你去城郊医棚。" 苏瑶的影子已经与他完全重叠,发间的茉莉香随着转身的动作扑面而来,"那里多是食不果腹的流民,伤寒疟疾混杂着疥疮恶疾,病症远比医书上记载的复杂。" 她忽然从袖中取出一本蓝布包裹的医书,正是张思贞每日研读的《瘟疫论》,封皮上还留着他不小心滴落的墨渍。
暮色渐浓,张思贞望着师父递来的医书,发现封皮内侧不知何时多了行小字:"医者,当见众生苦。" 字迹娟秀却力透纸背,与苏瑶平日里教导他的 "望闻问切" 口诀相映成趣。远处传来更夫打更的梆子声,第一声沉闷,第二声清亮,如同脉搏的跳动,丈量着医者与病患之间微妙的生命联结。
他们并肩走下拱桥时,张思贞忽然懂得,师父的镇定并非与生俱来。那是千万次研磨药材的耐心,是无数个挑灯辨脉的深夜,是把每一个鲜活生命都当作毕生课题的敬畏。就像此刻他们脚下的石板路,看似平坦,实则每一块青石都承载着过往的风雨,而医者的底气,正藏在这层层叠叠的岁月沉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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