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妖无声地跟了过去。周伯正将最后一张镇邪符贴在青石板上,手却在发抖。三年前那场渭水救人的变故后,老仆便常常盯着“周弘济”的眼睛发呆,今日竟趁夜布置辟邪阵,怕是早已察觉了异样。
“周伯。”他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人类的温和。老仆猛地转身,手中的朱砂瓶摔在地上,溅出的红色在青砖上蜿蜒,像极了当年渭水畔的血迹。
“公子……”周伯的声音带着颤抖,浑浊的眼睛在他身上逡巡,“您……您真的是公子吗?”
周炎没有说话,只是静静望着老人。他能听见对方剧烈的心跳,能闻到恐惧与思念交织的气息。三个月来,他模仿周弘济的每一个细节,却忘了人类最在意的不是形貌,而是眼神里的温度——狼的眼睛,终究映不出人类的悲欢。
“老奴记得,公子左肩上有块朱砂痣,形如北斗。”周伯忽然跪下,苍老的手伸向他的衣领,“若您真是公子,就让老奴看一眼……”
狼妖猛地后退半步。真正的周弘济确实有块胎记,可他这具化形的躯体,光滑的肩背上只有月光的投影。他望着老仆眼中的期待渐渐变成绝望,忽然想起周弘济临终前的托付:“替我照看好父亲……”
“周伯,”他蹲下身,握住老人粗糙的手,这次没有掩饰声音里的颤抖,“弘济已经去了,可他放心不下老大人,放心不下这满府的牵挂。我……我是他的朋友,受他所托照料家人。”
老仆的瞳孔骤然收缩,喉间发出哽咽:“果然……果然是妖物!”他突然从袖中抽出桃木剑,却因太过激动而握不稳剑柄。周炎看着那把刻着符文的木剑,想起周弘济曾笑着说:“周伯年轻时跟着自己村里道士学过几天术法,总说要替我斩妖除魔。”
“您若要杀我,便动手吧。”他松开老人的手,甘愿受这一剑。可桃木剑悬在半空许久,最终“当啷”落地。周伯老泪纵横:“公子临终前说,若有朝一日他不在了,有位‘朋友’会来替他尽孝。老奴……老奴只是怕您害了尚书府啊!”
夜风掀起狼妖的青衫下摆,露出半截毛茸茸的脚踝。他苦笑着变回原形,灰蓝色的狼毛在月光下泛着银光:“我叫周炎,是弘济救过的狼。他用性命换了我的自由,我又怎会害他的家人?”
老仆盯着狼眼许久,忽然叩首在地:“恳请先生继续扮作公子,老大人年事已高,经不起丧子之痛……”他抬头时,眼角的泪痕已沾了尘土,“只是那萧小姐……她与公子有婚约,先生若对她……”
狼妖猛地转头,望向蕙卿居住的西厢。那里灯火已灭,唯有窗帘上印着个倚窗而立的剪影。他忽然想起今早替“自己”整理衣冠时,蕙卿亲手替他系上的玉佩——那是她父亲送的定亲信物,翡翠雕琢的并蒂莲,此刻正贴着他的妖丹,烫得像是块火炭。
更漏声渐歇,天边泛起鱼肚白。周炎独自蹲在周弘济的墓前,前爪抚过冰冷的石碑。碑上“周弘济之墓”五个大字,是他亲手用狼爪刻的,笔画间还留着未褪的妖血痕迹。露水打湿了狼毛,他却感觉不到冷,只听见心底有个声音在问:当人类爱上妖怪,究竟是劫,还是缘?
远处传来打更声,第五遍梆子响过,便是新的一天。狼妖站起身,抖落毛上的草叶,缓缓化作青衫公子模样。他摸了摸腰间的玉佩,转身走向尚书府,晨光中,他看见蕙卿正站在二门处,手中捧着个食盒,见他回来,脸上绽开比朝阳更美的笑容。
“公子起得早,”她递上食盒,里面是温着的杏仁粥,“昨夜听周伯说,您最爱吃城西酥酪坊的杏仁粥,特意让厨下学着做的。”
周炎望着她鬓角的朱砂痣,忽然想起朱砂是辟邪之物,可他为何觉得,这颗痣比月光更温柔?他接过食盒时,指尖触到她掌心的温度,人类的体温,原来真的能暖化千年的妖寒。
“蕙卿,”他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是怕惊飞了晨露,“若有一日,我变成了你最怕的模样,你会如何?”
少女怔住,随即笑着摇头:“公子又说些疯话,这世上能让蕙卿怕的,唯有公子蹙眉的模样。”她转身走向花园,绣鞋踩过满地秋霜,留下一串浅浅的脚印,“快些用粥吧,凉了便不好吃了。”
狼妖望着她的背影,忽然听见自己妖丹所在的位置,传来从未有过的悸动。他不知道,当萧相国在朝会上听说“周弘济”能徒手撕裂野狼时,会是怎样的神情;也不知道,当蕙卿发现他指尖的绒毛永远褪不尽时,会不会露出惊恐的眼神。他只知道,此刻手中的杏仁粥很香,香得让他几乎忘记,自己本是该在月下独行的孤狼。
尚书府的晨钟响起,惊飞了老槐树上的寒鸦。周炎望着手中食盒,忽然轻笑出声——原来做个人类,最艰难的不是学说话走路,而是藏起尾巴,却藏不住心跳。他低头舀起一勺粥,温热的甜香漫上舌尖,忽然想起周弘济曾说过:“人间最苦是相思,最甜亦是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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