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塘边的水葫芦在暮色中舒展开紫白色的花苞,蝉鸣声混着远处稻田里的蛙叫此起彼伏。我正蹲在青石板上,看三表妹用狗尾巴草钓虾。她两条羊角辫沾满苍耳,裤脚卷到膝盖,露出被太阳晒得黝黑的小腿。
"快看!虾钳住草尖了!"我屏住呼吸指着水面,三个小脑袋挤作一团。水波突然被凌乱的脚步声搅碎,表姐的蓝布鞋啪嗒啪嗒踏碎倒映着晚霞的水面。
"舅!舅!"她撑着膝盖大口喘气,碎花衬衫后背洇出深色汗渍,"杨爹爹...在棉花地打药时还好好的...回家就..."话没说完就被舅妈拽进堂屋。我手里攥着的狗尾巴草断成两截,草汁在掌心黏糊糊地发凉。
外婆家的八仙桌突然热闹起来。舅舅往军用水壶灌凉茶时碰倒了盐罐,粗粝的盐粒滚到砖缝里闪着细碎的光。大人们压低的说话声混着竹椅吱呀作响,我贴着门框听见"中毒赤脚医生没捱到卫生院"之类的字眼蹦出来。二表妹扯我衣角要接着玩,我却突然觉得这些游戏都幼稚得可笑。
暮色漫过池塘时,我独自站在妈妈儿时戏水的埠头。晚风掀起我的海魂衫,带着稻花香的凉意钻过肋骨的缝隙。对岸竹林沙沙摇晃,惊起几只白鹭扑棱棱掠过水面。我数着它们雪白的翅膀,突然意识到九岁的孩子该学会用大人的方式悲伤。
跟着舅舅回场的夜路格外漫长。月光把棉田照成银灰色海洋,萤火虫在田埂忽明忽灭。舅舅的解放鞋踢到碎石,骨碌碌滚进排水渠。"你爸说灵堂搭在你家晒谷场。"他声音闷闷的,"电线是从张电工家临时拉的。"
穿过最后一片玉米地时,场部昏黄的灯光刺破黑暗。我家瓦房与爷爷家土坯房之间那条窄巷,此刻像条幽深的隧道。父亲举着煤油灯等在巷口,跳动的火苗在他下巴投下晃动的阴影。
"洗澡水烧好了。"父亲粗糙的手掌按在我肩上。经过堂屋时,我看见母亲正往搪瓷盆里叠黄表纸,纸钱边缘泛着诡异的青绿色——后来才知道那是农药留下的痕迹。
木盆里的井水激得我打了个寒颤。父亲拧毛巾时说起下午的事:"你舅接电线时触了电,从梯子摔下来把供桌香炉都砸了。"水珠顺着我的脊梁往下滑,"他说看见蓝色火球顺着电线窜..."
话音被巷子里的穿堂风掐断。我套上汗衫追出去,父亲手里的煤油灯正照见灵堂惨白的布幡。供桌上新换的瓷香炉泛着冷光,两根红蜡烛淌着泪,把"当大事"三个黑字映得忽明忽暗。
"爷爷坐起来了!"我抓住父亲衣摆的手突然僵住。摇曳的光影中,那具穿着藏青寿衣的身躯正缓缓支起上半身,压着麻布被单的枯瘦手掌清晰可见凸起的血管。场部门口的钨丝灯忽然滋滋作响,灵床上的人影在电流声中越发真切。
父亲的手掌重重落在我后颈:"再胡说八道就把你关屋里!"我踉跄着被拽进爷爷家堂屋,潮湿的泥地漫着刺鼻的农药味。供桌下的长明灯突然爆出灯花,我揉着眼睛再看灵床——被麻布覆盖的躯体平整如新夯的泥土。
大人们交换的眼神让我想起捕鸟时合拢的竹筛。穿斜襟褂子的姨奶奶攥着念珠过来打圆场:"刚才是我歪着歇了会儿。"她耳后的白发还保持着压皱的弧度,可谁会贴着死人睡觉呢?
守夜的人们陆续到来,带来成捆的草纸和呛人的烟味。我蹲在门槛看女人们往火盆里丢纸元宝,跳跃的火光中,爷爷常穿的胶靴还摆在床脚,鞋帮上沾着新鲜的泥巴。二叔醉醺醺地跟人比划:"老爷子下午还说要给棉花地追肥..."
后半夜我被安排在里屋睡觉。木板床硌得肩膀生疼,窗外的知了不知疲倦地嘶鸣。蒙眬间听见母亲压着嗓子说:"赤脚医生说是百草枯中毒...可老爷子从来不自己配药..."父亲突然提高嗓门:"电线!老张头接的电线有问题!"
晨光爬上窗棂时,送葬的队伍已经集合。八个抬棺人肩头的龙杠压得咯吱作响,我捧着香炉走在最前头。经过那片棉花地时,沾着露水的棉桃突然齐齐爆开,雪白的花絮被晨风卷着,追着棺材纷纷扬扬飘了二里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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