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西头的舍林终年罩着一层薄雾,即使盛夏晌午也透不进多少阳光。我小时候跟着爷爷去给夭折的堂弟送引魂幡,远远望见那片歪脖子槐树林里飘着星星点点的白布条,像是无数双招摇的小手。那时节山里的野狗还多,总有三两只瘦得皮包骨的畜生蹲在舍林边上,眼珠子泛着幽幽的绿光。
"别盯着看。"爷爷粗糙的手掌突然捂住我的眼睛,"那些不是狗。"
三十年前的腊月天,父亲刚满十三岁。破晓前的寒气像刀子似的往人骨头缝里钻,他缩着脖子把粪叉往腰后一别,竹筐里结霜的牛粪块撞出闷响。鸡叫三遍的时辰,舍林方向忽然飘来阵阵油香,混着芝麻酱和卤水的味道勾得人肚肠打结。这在饥年简直是勾魂的香气,父亲攥着粪叉的手心渗出汗,深一脚浅浅踩进结冰的枯草窠。
"后生来搭把手!"
雾气里钻出个戴瓜皮帽的老汉,青布长衫下摆洇着暗红。他身前案板上摆着半扇白花花的肉,案角铜秤砣泛着绿锈。最瘆人的是案板底下,半张血盆大口正撕扯着垂下的碎肉——那畜生足有小牛犊大,灰毛支棱着炸开,尾巴拖在地上像条铁扫帚。
父亲两腿钉在原地,粪叉头当啷撞在筐沿上。那畜生转过脸来,金褐色的竖瞳像两盏小灯笼,獠牙上还挂着肉丝。
"怕它作甚!"老汉抓起剔骨刀往案板上一剁,"这狼崽子偷吃三天了,你且帮我赶它一程。"
父亲这才看清案板后头堆着几个竹篓,篓口露出的半截小胳膊冻得青紫。他浑身的血都凉了,偏生双脚不听使唤地往前挪,粪叉头不偏不倚戳在狼腰上。那畜生竟没发狠,倒像认得人似的,喉咙里滚出串呜咽,扭头钻进雾里不见了。
"该赏!该赏!"老汉笑得露出满嘴黄牙,刀尖挑着块红白相间的肉递过来,"这可是上好的五花,拿家去炖粉条子。"
父亲揣着肉往家跑时,背后的雾气突然散了。日头刚冒尖,照得舍林外新坟上的纸钱金灿灿的,风一过就哗啦啦响成片。他这才觉出怀里的肉冷得像块冰,低头看时,五个淡青的脚趾头正抵着他心口。
奶奶的菜刀哐当掉进鸡食盆,惊得芦花鸡扑棱棱飞上墙头。爷爷抄起顶门杠就要打,却见儿子耳垂上凝着层白霜,眼珠子蒙着层灰翳,活像刚从坟窟窿里爬出来的。
"作死的伢子!"爷爷揪着父亲的耳朵往舍林拖,半道上抓了把枯叶擦他眼皮,"那是阴市的引路钱!"
纸灰扬起来的时候,舍林深处传来声狼嚎,悠长得像哭丧的唢呐。爷爷按着父亲磕了三个响头,供上从太奶奶棺材头取来的长明灯油。油灯的火苗突然蹿起三尺高,照见不远处的新坟头上蹲着个灰影子,金褐色的眼睛忽闪两下,转身没入黑暗。
这事过去半月,村里放羊的张瘸子说看见东山沟躺着匹死狼,肚皮鼓得像怀了崽。猎户老赵去瞧,却说那狼是活活撑死的——胃里塞满小孩子的指骨,细得像鸡爪子。
"山神爷的狗也遭了劫。"二叔蹲在门槛上卷烟叶子,火星子明明灭灭映着他半边脸,"早年间狼叼了孩子,总要往山神庙供三天。如今庙塌了,畜生也忘了规矩。"
去年清明我回老家上坟,特意绕去舍林边上张望。推土机在对面山坡啃出个血盆大口,碎石渣顺着雨水冲进沟底。忽然瞥见断崖下的阴影里闪过团灰雾,隐约有两盏小灯笼晃了晃。我摸出手机要拍,山风卷着纸灰扑进眼眶,再睁眼时,只余下截枯树桩子歪在乱石堆里。
背包突然轻了许多,掏摸半天才发现给爷爷买的二锅头不见了。酒铺老板说这沟叫"狼回头",早先采药人摔下去,总能听见底下有爪子挠石壁的声响。前年施工队用吊篮往下探,钢丝绳放到二百米还没见底,对讲机里突然传出阵婴儿哭,吓得工人当场撂了挑子。
我站在崖边往下扔了块石头,等了半支烟工夫也没听见回声。山风裹着陈年的香灰味掠过耳畔,恍惚又听见父亲说,那年他跑出舍林时,怀里的死孩子腿化成了块冻硬的黄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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