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的成都东郊还弥漫着工业区特有的铁锈味。地矿学院家属楼三单元304室飘着呛人的辣椒油味道,母亲正在往搪瓷缸里倒开水,铁皮暖壶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
"明天要交的标本报告..."父亲翻着地质图的手指突然顿住,煤油灯在他鼻梁上投下摇晃的阴影。我蜷缩在弹簧硌人的沙发里,听着他们第无数次关于电影票的争执。
"四零信箱今天发了高温补贴。"母亲突然转了话头,从蓝工装口袋里摸出三张皱巴巴的票子。于是那个闷热的夏夜,我趿拉着塑料凉鞋穿过家属区,凉鞋带子在脚背上勒出红印。露天电影场的白幕布在晚风里鼓胀如帆,空气里飘着驱蚊的艾草灰。
当银幕上出现"邵氏兄弟"四个血红大字时,母亲把我汗津津的手攥得生疼。香港街景里细密的雨丝在幕布上蜿蜒,穿旗袍的女主角钻进出租车时,后座醉汉的礼帽檐突然掀开——整个操场炸开女工们的尖叫。母亲带着茧子的手掌重重盖住我眼睛,但我还是从指缝间瞥见青灰色的死人脸。
散场时我的凉鞋跟卡在了排水沟里。父亲背我上楼时,筒子楼走廊的声控灯忽明忽暗,某个邻居家飘出回锅肉的焦糊味。我们房间的绿漆木门"吱呀"响得比往常刺耳。
深夜我是被月光蜇醒的。
十五瓦灯泡的光晕还残留在视网膜上,可屋里分明亮如白昼。床尾站着的女人像是从褪色相片里走出来的,蓝布衫第三颗纽扣歪斜着,袖口沾着灰白结晶——后来我才知道那是盐渍。她额头有道新月形疤痕,嘴角法令纹深得像用刀刻出来的。
"幺儿莫怕。"她突然开口,地道的隆昌口音让这话像含了颗冰糖。我想起外婆腌的泡菜坛子,也是这般温吞绵长的调子。她右手无名指戴着个顶针,在虚空中捻着什么。
床板突然发出令人牙酸的响动。母亲条件反射般弹坐起来时,天花板上的蛛网正巧落在我眼皮上。等揉着眼睛再看,屋里只剩父亲拉灯绳的剪影在墙上放大成巨人。
"柜子里是标本盒!"父亲举着地质锤的声音发虚。母亲掀开樟木箱盖的瞬间,陈年报纸的油墨味混着防蛀的樟脑丸冲出来。我盯着水泥地上自己的影子,发现它比往常短了一截。
一周后的傍晚,我在楼梯间撞见四楼的林老师。她孕肚把碎花连衣裙撑得发亮,怀里抱着的搪瓷盆里泡着带血的白大褂。"我妈头七..."她哽咽着对门卫老张说,盆里漂起一绺花白头发。
父亲那晚在办公室待到很晚。我趴在被窝里听见他和母亲压着嗓子说话,"...盐厂锅炉爆炸...正好是上周三..."母亲倒吸凉气的声音惊飞了窗外麻雀。
二十五年后同学会上,我把这个故事说给在殡仪馆工作的老吴听。他转动着酒杯突然问:"你知道人临终时会分泌大量褪黑素吗?就像...某种定位信号。"火锅红汤在电磁炉上咕嘟冒泡,他的镜片蒙着白雾,"要是信号接收错了..."
此刻我书房电脑亮着,搜索栏里是"隆昌县盐厂 1992事故"。泛黄的新闻报道配图里,穿蓝布衫的女工们站在焦黑的锅炉前,第三排左数第二个的额角闪着新月形反光。窗外忽然刮进一阵穿堂风,书架上父亲那本《川南地质考》哗啦啦翻到折角页,夹着的电影票根飘落在地,背面有母亲歪扭的字迹:9月17日 红蝙蝠公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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