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深冬,我蜷缩在东北老家的火炕上,看着玻璃窗上凝结的冰花。母亲往搪瓷缸里续了壶茉莉花茶,蒸腾的热气氤氲着她眼角的细纹:"那年也是这样的冷,教室屋檐下的冰溜子比现在还要长半尺。"
1980年春天的白桦镇中学还带着未散的寒意。红砖砌成的平房教室像列老式火车,沿着煤渣跑道排开。最后一排房檐下挂着"初二(3)班"的木牌,被早春的雨水浸得发黑。那年母亲十四岁,穿着全县独一份的貂皮坎肩,倚着掉了漆的课桌嗑瓜子。
"小涛,你那破铁疙瘩收着点!"母亲把瓜子壳弹向教室后排。五个住校男生正围着课桌,中间摆着根锈迹斑斑的炮弹,黄铜弹尾在晨光里泛着幽光。为首的赵建军把炮弹往怀里搂了搂:"这可是日本关东军留下的,昨儿在苇子荡挖到的。"
四月十七日晌午,女厕所的石灰墙被阳光晒得发烫。母亲蹲在茅坑上数着墙缝里的蚂蚁,忽然听见玻璃窗震得哗啦作响。等她和女伴提着裤子跑出来时,煤渣跑道上已经落满带血的碎布片。教室窗户整个儿炸飞了,墙皮簌簌往下掉,露出里头发黄的高粱秸。
"三十八个人,当场没了十九个。"母亲摩挲着茶杯上的红双喜,"赵建军那伙人全碎了,教导主任拿铁锹铲了半簸箕碎骨头,说分不清谁是谁,就按人数缝了十九个裹尸袋。"
送葬那日,后山坡的白桦林簌簌落着树皮。十九口薄皮棺材挨个往坑里放,挖坟的老张头却多刨了个土坑。母亲记得新翻的黄土在坟场格外刺眼,活像大地咧开的豁牙。赵建军生前的跟班王强突然笑起来:"这坑准是给我备的!"几个男生跟着起哄,笑声惊飞了枝头的寒鸦。
当晚暴雨倾盆,母亲梦见十九个血淋淋的影子上门讨债。天没亮就听见王强在院墙外吹口哨:"去下站摸鱼不?听说江水刚化冻,鲫鱼肥得很。"
五月的黑龙江裹着冰碴子,下站的浅滩铺满鹅卵石。母亲把貂皮坎肩甩在岸上,赤脚踩进刺骨的江水。王强一个猛子扎进江心,忽然像被什么拽住似的往下沉。母亲刚要笑他逞能,脚底青苔一滑,整个人栽进翻涌的浊浪。
"我抱着块大石头从江底走上来时,王强的尸首都泡发了。"母亲掀开炕席,露出底下暗红色的火山岩,"神婆说这石头是龙王爷的牙,能镇住索命的水鬼。"
二十年后我蹲在老坟场写生,数来数去还是二十座坟包。最边上那座没有墓碑,坟头草长得格外茂盛。守林的老张头吧嗒着旱烟袋:"当年填这坑用了三车河沙,第二天沙堆就不见了,你说邪不邪门?"
关于太爷爷的往事,是那年扫墓时太奶奶拄着拐杖说的。1942年谷雨那天,江面起了百年不遇的大雾。太爷爷的渔船撞上个滑腻腻的活物,鳞片刮得船帮吱呀作响。
"你太爷说那东西的尾巴有碾盘粗,腥气熏得人睁不开眼。"太奶奶颤巍巍指着供桌上的铜香炉,"他偏要去摸,结果指头刚沾上鳞片,整条江的鱼都躲着他走。"
去年开春修堤坝,挖出半截锈成绿疙瘩的炮弹壳。施工队的小伙子拿铁锤咣咣敲,我冲上去一脚踹飞那铁疙瘩。阳光下,弹壳尾部刻着的"昭和十五年"泛着冷光,像极了母亲貂皮坎肩上凝结的寒霜。
如今站在下站浅滩,能望见对岸新栽的垂柳。江水依然清浅,只是再没人见过王强沉下去时搅起的那圈漩涡。倒是每年清明,第二十座坟前总摆着条活蹦乱跳的鲤鱼,鱼鳃上挂着片巴掌大的青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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