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声刺穿夏夜的闷热,我躺在竹席上翻了个身,后脊梁的汗珠把蓝白格纹的枕巾洇湿了一小片。表姐小芸的呼吸声从对面床铺传来,带着十二岁少女特有的轻浅。窗外飘来柴油发电机的轰鸣,像头喘着粗气的老牛——村里连续三天检修电路,白天的毒日头把玉米叶晒得卷了边,浇地只能排到后半夜。
"吱呀——"
木门轴发出干涩的呻吟,我支起耳朵听见表婶压低的声音:"带件厚褂子吧?后半夜露水重......"
"带啥带!"表叔的烟嗓震得窗棂嗡嗡响,"你个老娘们跟着添乱?真遇上鬼打墙,我还得背你回来!"
表婶的布鞋蹭着砖地退了半步,月光从门缝漏进来,照见她攥着蓝布衫的手指节发白。我悄悄扒着窗沿,看见表叔背着铁锨往外走,胶鞋踩在晒蔫的南瓜藤上,碾出青涩的汁水味。他后腰别着的铝皮手电筒一晃一晃,在土墙上投出巨人般的黑影。
梆子敲过三更时,我被尿憋醒了。茅房在后院菜地边上,月光像掺了水的牛奶,稀稀拉拉泼在倭瓜架上。正要解裤带,突然听见大门被擂得山响,铁门环撞在木板上"哐哐"震天,惊起满树麻雀扑棱棱乱飞。
"芸她娘!开门!快!"
表叔的喊声像被砂纸磨过,我提着裤子往回跑,迎面撞上跌跌撞撞的表婶。她趿拉着鞋,头发散了一半,怀里还抱着熟睡的小芸。我们三个抖得像筛糠,挪到院门口时,表叔的拳头已经捶得发红。
"当家的?"表婶的声音打着飘。
门闩刚抽开半截,表叔就像阵黑风卷了进来。他军绿色工装裤上沾满泥浆,裤管滴滴答答往下淌水。月光照在他脸上,我这才发现他嘴唇青紫,眼珠子瞪得几乎要脱出眼眶,活像被掐住脖子的公鸡。
"鬼...有鬼..."表叔瘫在藤椅上,藤条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脖颈上青筋暴起,喉结上下滚动着,却说不出完整的话。表婶哆嗦着端来搪瓷缸,热水泼洒在砖地上,烫出几颗浑浊的泥点子。
原来表叔浇的是村西头三亩半洼地。那地方前清时是乱葬岗,后来平了坟头改农田,但村里老人说半夜常能听见女人哭。柴油抽水机突突响到后半夜,表叔扛着铁锨巡水,走到地头老槐树底下时,突然觉得后背发沉。
"就像有人往铁锨把上挂秤砣。"表叔灌下半缸热水,手指死死抠着藤椅扶手,"我回头拿手电筒照,连个田鼠洞都没有。"
他边说边打摆子,军用水壶从腰间滑落,在砖地上滚出空荡荡的闷响。表婶要给他添水,被他猛地推开,搪瓷缸"咣当"砸在墙角,惊得灶台上的狸花猫蹿上房梁。
最瘆人的在后头。表叔深一脚浅一脚往水渠走时,背后突然传来指甲刮铁器的"咯吱"声。这回不是往下拽,而是有冰凉的手指头顺着铁锨刃往上摸,指节擦过他后颈时,激得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我抡起铁锨往后劈!"表叔突然暴喝,吓得小芸"哇"地哭出声,"可手电筒光里啥都没有!铁锨头劈进土里三寸深,拔出来时......"
他忽然噤声,眼珠子直勾勾盯着窗外的老槐树。夜风掠过树梢,枝桠投在窗纸上的影子,活像无数挥动的手臂。表婶壮着胆子问:"拔出来咋了?"
"锨头...锨头上沾着头发..."表叔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三根女人的长头发,乌黑发亮,还...还往下滴血珠子......"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第一声鸡啼。表叔突然翻着白眼抽搐起来,嘴角冒出白沫,手指甲在藤椅上抓出五道白印子。表婶哭着要去请赤脚医生,却被闻声赶来的邻居王婶拦住:"这是冲撞了脏东西,得找西头杨瞎子。"
杨瞎子是村里看香的,住在废弃的土地庙里。他那只独眼总蒙着白翳,却能看见常人看不见的东西。第二天晌午,他拄着枣木拐杖摸进院门时,表叔已经烧得说胡话,满嘴"别缠我不是我挖的坟"。
老瞎子让表婶备了黄纸朱砂,又叫我从灶膛扒出半碗陈年香灰。他在堂屋摆开阵势,三根线香插在生锈的香炉里,青烟打着旋往房梁上钻。当香灰落在黄表纸上时,突然凝成个扭曲的人形,吓得我手一抖,香炉差点打翻。
"戊申年七月初七。"杨瞎子独眼突然瞪得溜圆,嗓音变得又尖又细,"你们动过东南角的坟头?"
表婶"扑通"跪在地上,说前年整地时确实挖出半截石碑,刻着"陈氏女玉娘"。当时嫌晦气,让表叔拿铁锨把碎碑撅到河沟里去了。
老瞎子长叹一声,从褡裢里摸出个褪色的红布包。解开三层油纸,里头是绺用红线缠着的青丝。他把青丝和表叔枕头上找的三根黑发并在一起,念咒时突然平地起风,刮得纸钱满屋乱飞。
说来也怪,表叔当夜就退了烧。只是从此再不敢走夜路,逢人就说:"甭管你多大胆子,地底下总埋着比活人更较真的主儿。"
今年清明,我跟着表叔去上坟。见他偷偷往西头洼地撒了把纸钱,三根线香插在歪脖子槐树下,青烟袅袅升起时,隐约听见风里夹着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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