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半城站在北关渡口的石阶上时,檐角的铜铃正被秋风吹得叮当响。他袖着手往河对岸望,芦苇荡里藏着的货船刚解了缆,桅杆上飘着的“苏记”旗号被风扯得笔直——那是往南边送绸缎的船,可他眼下的心气,全在城北的驼队里。
“东家,张驼头说后日就能启程。”账房老周揣着手跟过来,棉袄后襟沾着些算盘珠子磨出的木渣,“就是那批新铃铛,今早刚从铁匠铺取来,您要不要过目?”
苏半城嗯了一声,转身往回走。青石板路上的露水还没干,踩上去滑溜溜的,他想起二十年前第一次跟着父亲走西口,也是这样的秋晨,驼队刚出城门,领头的老骆驼突然跪下来不肯动,父亲蹲在地上摸了摸驼铃,说铃铛芯子锈住了,不响,走不远。
那时的铃铛是铜的,磨得发亮,挂在驼脖子上,走一步晃三下,声儿能传到半里外的茶铺。后来父亲没了,驼队换了三茬骆驼,铃铛也越换越新,可苏半城总觉得,新铃铛的声儿里,少了点什么。
铁匠铺在巷尾,红漆门虚掩着,里头传来叮叮当当的敲打声。王铁匠正蹲在铁砧前,手里的小锤敲得火星四溅,见苏半城进来,忙直起身,袖子往脸上一抹,露出满是黑灰的脸:“苏东家来得巧,刚打好最后一个。”
墙角的木箱里码着二十来个铃铛,不是常见的铜色,倒泛着乌沉沉的光。苏半城拿起一个,沉甸甸的,铃铛口沿处刻着细密的花纹,不是寻常的缠枝纹,倒像是某种符号。
“这是……”
“是蒙古那边的纹样。”王铁匠搓着手笑,“前阵子给乌兰浩特的马帮打马镫,学了两手。他们说这种纹叫‘路引’,刻在铃铛上,走夜路不迷路。”
苏半城指尖划过纹路,凉丝丝的。他想起去年冬天,驼队在戈壁里迷了路,连走三天都绕着同一个沙丘打转,最后是老驼头凭着星星辨方向,才把人带出来。回来时,领头驼的铃铛撞在石头上裂了缝,声儿哑得像破锣。
“张驼头看了,说这纹样好。”王铁匠又道,“他还说,新铃铛里头加了铅芯,声儿沉,传得远,过雁门关的时候,能惊起一群雁呢。”
苏半城没说话,把铃铛凑到耳边晃了晃。嗡——声儿果然不似铜铃那般脆亮,倒像远处寺庙里的钟,闷闷的,却往人心里钻。他想起父亲常说,做买卖就像摇铃铛,声儿太尖,招人烦;声儿太闷,又引不来生意,得找个中间数。
正琢磨着,门外传来脚步声,张驼头裹着件羊皮袄进来了,手里攥着根烟杆,烟锅里还冒着烟。他看了眼木箱里的铃铛,咧开缺了颗牙的嘴:“东家试过了?这声儿,保准在草原上能听出三里地去。”
“驼队都备妥了?”苏半城问。
“妥了。”张驼头往铁砧上磕了磕烟灰,“十五头骆驼,八个人,粮草够吃一个月。就是……”他顿了顿,“二柱那小子,非说要跟去。”
苏半城眉峰动了动。二柱是铺子里的学徒,才十四,去年从乡下送来的,手脚勤快,就是性子野,前阵子还因为偷偷骑骆驼,被账房老周罚抄了三遍商规。
“他年纪太小。”
“可他昨晚蹲在驼棚里哭了半宿。”张驼头嘿嘿笑,“说要是不让去,就把自己绑在驼背上。我看这小子眼神亮,是块走商路的料,带他去见识见识也好。”
苏半城想起二柱抄商规时的样子,铅笔杆握得紧紧的,字歪歪扭扭,却一笔一划没偷懒。他叹了口气,从木箱里拣出个最小的铃铛:“让他跟吧。这个给他,挂在他背的褡裢上。”
张驼头接了铃铛,塞进怀里,又从腰上解下个油布包,层层打开,里头是张泛黄的地图,用朱砂标着商路。“这次除了去归化城送茶叶,我打算绕去趟百灵庙。那边的王爷捎信来,说想要些南边的细布,价钱给得高。”
苏半城盯着地图上的红圈,百灵庙在草原深处,往年只有老驼队敢去,路不好走,还得防着狼群。“路上当心。”他从袖袋里摸出个小瓷瓶,“这是备着的伤药,万一被狼蹭着了,敷上能止血。”
张驼头接了药瓶,揣进怀里,拍了拍:“东家放心,我走了三十年商路,狼见了我都得绕着走。”
说话间,巷口传来孩子的喧闹声,二柱背着个小包袱跑进来,棉袄上还沾着草屑,看见苏半城,慌忙停下脚步,手在衣角上蹭了蹭:“东家,我……我能去吗?”
苏半城指了指张驼头怀里的铃铛:“去可以,但得听张驼头的话。这铃铛你拿着,要是走丢了,就摇响它,我们能顺着声儿找着你。”
二柱眼睛一亮,接过铃铛,宝贝似的挂在褡裢上,摇了摇,嗡的一声,震得他耳朵发麻,却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
第二天一早,北关的驼棚里就热闹起来。十五头骆驼卧在地上,背上捆着茶叶和绸缎,张驼头和七个伙计正检查鞍具,二柱蹲在骆驼旁边,给它们喂草料,嘴里还哼着乡下的小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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