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院的石榴树
苏敬之站在账房门口时,听见后院传来“咔嚓”一声脆响。
正是七月末的响午,日头把青石板晒得发烫,账房里的算盘珠子沾了汗,拨起来总带着黏滞的滞涩。他把刚核完的布庄账目推到一旁,竹编窗帘被穿堂风掀起一角,露出后院那棵歪脖子石榴树——枝桠上挂着的青石榴刚有拳头大,此刻却有个半大孩子正攀在最粗的那根枝桠上,手里攥着把小银刀,正往树皮里刻着什么。
“苏明远!”
那孩子吓得手一抖,银刀“当啷”掉在地上,人从枝桠上滑下来,摔在厚厚的青苔上,倒没怎么疼,只是抬头看见苏敬之板着的脸,顿时缩了缩脖子。他身上还穿着学徒房的灰布短褂,袖口沾着墨迹,正是上个月刚从乡下接来的族侄,按辈分该叫苏敬之一声二叔。
“二、二叔,”苏明远爬起来,手在背后蹭了蹭,“我就是看看这树结了多少果子。”
苏敬之捡起地上的银刀,刀鞘上还刻着“明远”二字,是他前几日刚给这孩子打的。他摩挲着刀刃上的寒光,没回头,只望着那石榴树:“你爹送你来时怎么说的?”
“说……说要学做账,学经商,不能给苏家丢脸。”
“那你刻这树做什么?”苏敬之的声音沉了沉。
明远的脸涨得通红,手指绞着衣角:“我看这树歪歪扭扭的,结的果子肯定也不甜,想着刻个记号,等熟了先摘它……”
话没说完,就被苏敬之打断:“这树比你爷爷的岁数都大。”
他走到石榴树下,伸手抚过树干上刚刻出的歪扭刻痕,那里还留着经年累月的旧伤——有孩童刻的歪字,有虫蛀的孔洞,还有二十年前那场暴雨被雷劈出的焦黑印记。可树皮依旧粗糙厚实,枝叶在烈日里绿得发亮,枝头的青石榴坠得枝桠微微弯着,倒有种倔强的憨态。
“光绪三年那会儿,你爷爷还是个小伙计,”苏敬之的声音缓了些,带着点回忆的沙哑,“那年山西大旱,赤地千里,咱们苏家的粮仓也快见底了。有天夜里,你太爷爷把全家人叫到后院,说要砍这棵树当柴烧,给佃户们熬粥。”
明远眨了眨眼,他在乡下听过老人讲大旱的惨状,却不知道这树还有这回事。
“你爷爷当时就抱着树干不肯撒手,”苏敬之笑了笑,指尖划过一道浅痕,“他说这树是太奶奶嫁过来时亲手栽的,结的果子酸得掉牙,可每到八月,满院子都是石榴香。他说要是连念想都没了,人就熬不过去了。”
那天夜里,苏老爷子最终没砍树。后来是苏敬之的父亲,也就是明远的大爷爷,带着商队走了三个月,从蒙古草原换回了一车车的粮食,才让苏家撑过了那场灾。而这棵石榴树,就在那年夏天结了满树的果子,红得像小灯笼,酸得人皱眉,却被孩子们揣在怀里,当成了宝贝。
“做生意和栽树一样,”苏敬之转过身,把银刀递给明远,“不能只看眼下结不结果,甜不甜。得让根扎得深,经得住旱涝,才能年年有收成。”
明远接过刀,手指在刀柄上捏出了红痕。他看着树干上自己刚刻的印子,忽然蹲下身,用袖子去擦那道新刻的痕,擦得袖口都染了绿。
苏敬之没再说话,转身回了账房。刚坐下,就听见后院传来轻轻的刨土声。他掀起窗帘一角,看见明远正蹲在石榴树下,用手刨着树根周围的土,把刚才被踩实的地方松了松,又从井边拎来半桶水,小心翼翼地浇在树根上。
傍晚时,账房的老掌柜来送账本,看见苏敬之望着窗外发呆,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那半大孩子正搬着块青石板,垫在石榴树最歪的那根枝桠下,像是怕它被果子压断。
“这孩子,倒比刚来时长进些了。”老掌柜笑了笑。
苏敬之点点头,拿起笔在账本上批着什么,笔尖划过纸面,沙沙作响。窗外的石榴树在夕阳里晃了晃,叶子上的水珠折射出细碎的光,像是谁撒了一把碎银子。
夜里起了风,带着夏末的潮气。苏敬之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开门一看,是明远举着盏油灯,裤脚全是泥。
“二叔,树、树好像要倒了!”
后院的风果然更急了,石榴树被吹得东倒西歪,最粗的那根枝桠已经压得快贴到地面,树皮上的旧伤处裂开了道新缝。明远急得直转圈,手里还攥着白天那块青石板,想往树下塞,却被风刮得站不稳。
“去柴房把那根松木柱子搬来。”苏敬之回屋披了件长衫。
两人合力把松木柱抬到树下,苏敬之踩着明远搭的手,爬到半人高,将柱子顶在枝桠最弯的地方,明远在底下用绳子把柱子绑紧,又往柱脚堆了几块石头夯实。风还在吼,树却稳了些,叶子不再乱晃,枝头的青石榴也安稳地悬着。
“这样能撑住吗?”明远仰着头问,额头上全是汗。
苏敬之从树上跳下来,拍了拍他的肩膀:“等明天叫木匠来修个结实的架子。这树啊,比你我都经折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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