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十七年的秋老虎比往年来得更凶些。巳时的日头已经晒得青石板发烫,苏记粮仓外的老槐树下,几个脚夫正脱了短褂扇风,粗瓷碗里的凉茶喝得咕咚响。苏文良站在粮仓高高的石阶上,手里捏着根新做的标尺,黄梨木的柄还带着清漆味,标尺上的刻度用朱砂描过,在阳光下红得扎眼。
“东家,这标尺做得是精细,可老规矩……”账房周先生揣着手,花白的胡子沾着汗珠,“咱们粮仓用了三十年的老木尺,仓户们都认熟了,贸然换新的,怕是要生是非。”
苏文良没回头,目光越过晾晒场里摊开的谷堆,落在远处运河码头的方向。那里正有几艘漕船靠岸,黑黢黢的船帮上爬满了青苔。他今年刚过三十,接手苏家的粮行才五年,可鬓角已经有了些白霜——去年江北水灾,今年江南大旱,粮价像断了线的风筝,飞得让人心里发慌。
“周先生,您去把东西仓的管事都叫来。”苏文良把新标尺往石台上一放,梨木柄撞出沉闷的响声,“顺便让伙计们抬两筐新收的糙米来,就从东仓那堆里舀。”
周先生迟疑着应了声,转身时听见身后传来脚夫们的议论。一个敞着怀的汉子正跟同伴嘀咕:“听说了吗?昨儿西头的张记粮仓,给李家粮行兑粮时,用的木尺比平时短了半寸,差点打起来。”另一个接话:“这年月,手里有粮的就是大爷,尺子短点长点,还不是他们说了算?”
苏文良装作没听见,伸手摸了摸石台上的新标尺。这尺子是他托城里最好的木匠做的,比老木尺长出一寸,刻度也分得更细,每一分都用铜丝嵌了边,打磨得光滑透亮。他还记得父亲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说:“文良,咱苏家开粮行,不求赚多少,只求夜里睡得安稳。这标尺啊,量的是粮食,更是人心。”
可人心这东西,在饥荒年里最是难量。上个月他开仓放粮,原想按平价卖给周边百姓,谁知头天夜里就有地痞来捣乱,说他的秤不准,硬是砸了两副粮斗。后来才知道,是城里的几家粮行联合起来排挤他,嫌他卖得太便宜,断了人家的财路。
“东家,人都到齐了。”周先生的声音把他从愣神中拉回来。苏文良抬头,看见东西仓的四个管事都站在台阶下,一个个脸上带着倦意——为了看守新收的粮食,他们已经在仓里守了三夜。
“都瞧见这标尺了?”苏文良拿起新尺子,在手里掂了掂,“从今日起,咱苏家粮仓不管是收粮、兑粮,都用这新尺。谁要是敢动歪心思,把尺子改短一分,或是在量粮时做手脚,可别怪我苏文良不讲情面。”
东仓的王管事皱起眉头:“东家,不是小的多嘴,这新尺比老尺长,收粮时咱们要多付银钱,兑出去时又少赚不少,这……”
“王管事,”苏文良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带着股硬气,“你当我不知道这里的门道?收粮时把尺子做短点,能多收几升;兑粮时再短点,又能多赚几合。可你们想过没有,那些送粮来的农户,一年到头面朝黄土背朝天,就指望这点粮食换钱买种子、交赋税;那些来兑粮的百姓,谁家不是勒紧了裤腰带?咱们多占那几升粮食,可能就是人家全家几天的口粮。”
他说着,从石台上拿起老木尺,指着上面磨损的刻度:“这老尺子用了三十年,刻度早就磨平了,去年修过三次,每次都比原来短一点。不是我不信你们,是这尺子本身就不准了。”
西仓的刘管事搓着手,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东家,可城里的同行都用短尺,咱们用长尺,怕是……怕是撑不了多久。您看张记、王记,他们的尺子一年比一年短,生意不也照样红火?”
“他们红火他们的,咱苏家有咱苏家的规矩。”苏文良把新标尺递给周先生,“周先生,您把这尺子拿去,让木匠再做十根,东西仓各放三根,账房留四根,谁用尺子都得登记,收工时交回账房。”
正说着,一个伙计匆匆跑过来,手里举着张纸条:“东家,漕帮的赵把头派人送消息来,说他们从江北运的那批糙米,被河防营扣在码头了,说是要查验。”
苏文良心里一沉。那批糙米是他半个月前订的,原指望能赶在秋收前补充粮仓,应付城里的粮荒。他快步走下台阶,刚要吩咐周先生去码头看看,就见一个穿着青布长衫的中年人带着两个随从走了过来,正是城里最大的粮商,王记粮行的老板王敬之。
“文良老弟,听说你新做了标尺?”王敬之脸上堆着笑,眼睛却在苏文良手里的新尺子上打转,“我刚从码头过来,听说你的糙米被河防营扣了?也是,这年头,没点门路,做生意难啊。”
苏文良知道他是来示威的,淡淡一笑:“王老板费心了,一点小事,我自己能处理。”
“小事?”王敬之哼了一声,声音抬高了些,“河防营的李管带可是我的把兄弟,他说你那批米有问题,怕是过不了关。不过嘛,要是文良老弟肯松松口,咱们几家粮行统一一下标尺,我倒是可以帮你说说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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