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家门口的那棵老槐树又落了一层叶,金黄的碎影铺在青石板上,像谁不小心打翻了装着阳光的匣子。苏老爷子坐在堂屋的太师椅上,手里摩挲着一个红绸包裹的物件,指腹蹭过绸面的纹路,像是在数着岁月的刻度。
“爷爷,您又在看那个?”十五岁的苏明远背着书包跨进门槛,校服领口还沾着外面的寒气。他放下书包时,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爷爷膝头的红绸上——那里面裹着的东西,他从小看到大,却总觉得隔着层薄雾,看不真切。
苏老爷子抬眼,浑浊的眼珠里泛起些微光:“明远,过来。”
少年依言走过去,看着爷爷小心翼翼地掀开红绸。底下露出的是个深褐色的账本,封皮是磨得发亮的牛皮,边角处有些地方已经开裂,露出里面泛黄的纸页。账本的厚度比他用过的任何练习册都要扎实,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像捧着一块浸了百年雨水的石头。
“知道这是什么吗?”老爷子的声音带着些沙哑,像是从旧时光里捞出来的。
“账本啊。”苏明远答得轻快,“您说过,是咱们苏家祖上传下来的。”
“是账本,又不止是账本。”老爷子把账本推到他面前,“你爹走得早,这些事本该他教你。今天,该让你好好认认它了。”
苏明远的手刚碰到账本封面,就被那粗糙的质感惊了一下。他记得小时候偷摸翻看过一次,被爷爷发现后罚站了半个时辰,从那以后便只敢远远看着。此刻指尖传来的温度,混着淡淡的霉味和墨香,倒让他心里生出些莫名的郑重。
“翻开看看。”老爷子说。
少年深吸一口气,掀开了第一页。纸页脆得像晒干的叶子,稍一用力就发出“沙沙”的呻吟。上面是用毛笔写的字,笔锋遒劲,墨迹早已发黑,却依旧能看出落笔时的力道。
“这是你太爷爷的太爷爷,苏振南公,写下的第一笔账。”老爷子的声音飘得很远,“那会儿还是光绪年间,咱家就开着个小布庄,在城南的巷子里,就两张门板那么大的铺面。”
苏明远的目光落在字迹上:“光绪二十三年,三月初六,进蓝粗布十匹,银三两二钱。售予张记豆腐坊一尺,钱五文。”字里行间还有些歪歪扭扭的小注,像是“布质稍次,需折价”“张老板赊账,月底催”。
“你太爷爷那会儿,城里刚通了火车,洋布像潮水似的涌进来,咱们的土布卖不动。”老爷子的手指点在“布质稍次”那行字上,“他就带着账本跑遍了周边的村镇,记着谁家需要厚实的粗布做冬衣,谁家偏好靛蓝的颜色,连哪家的媳妇坐月子要多扯三尺布做襁褓,都记在后面的空页上。”
苏明远翻到后面,果然看到几页密密麻麻的小字,记着“李家庄李老栓,家有五口,每年冬月需布四匹”“王村王寡妇,偏好青灰,可赊账”。字迹从遒劲慢慢变得潦草,最后几页的笔画甚至有些颤抖。
“太爷爷是生病去世的吗?”少年轻声问。
老爷子摇摇头,眼里泛起些湿意:“是染坊起了大火,他冲进火场抢账本,被砸下来的横梁伤了腿。那时候没钱治,拖了半年就走了。走之前攥着我的手说,账本在,生意就还能再做起来。”
苏明远的指尖在那页颤抖的字迹上停住,仿佛能摸到当年太爷爷落笔时的挣扎。他继续往后翻,第二本账的字迹换了个人,笔锋圆润些,却带着股执拗的劲。
“这是你太爷爷,苏守业公。”老爷子说,“他接手的时候,布庄早就没了,就剩这个账本。他推着独轮车走街串巷,把账本上记着的老主顾一个个找回来。你看这里。”
老爷子指向一页用红笔圈住的记录:“民国十八年,大旱。城西的赵大户要订二十匹细布,给儿子做新婚礼服。太爷爷知道乡下颗粒无收,好多人连饭都吃不上,就把布换成了粗粮,记着‘赵公欠布二十匹,抵粮五石,待丰年再议’。”
后面附着一张泛黄的纸条,像是从什么地方撕下来的,上面用铅笔写着:“守业兄,大恩不言谢。来年秋收,必奉还。”字迹被水浸过,有些模糊,却透着股真诚。
“太爷爷就不怕他赖账吗?”苏明远问。
“他说,做生意先做人。账本上记的是钱,心里记的得是情分。”老爷子笑了笑,“后来赵大户真的送来了双倍的粮食,还把周围的乡邻都介绍过来。那时候太爷爷常说,这账本啊,记着的不是数目,是人心。”
少年继续往后翻,账本的纸张渐渐变得好起来,有的甚至是用机关单位的公文纸背面写的。字迹也换了,带着些生硬的笔锋,像是刚学写字不久的人。
“这是你爷爷我。”老爷子的声音低了些,“建国后公私合营,咱家的布庄并入了供销社。我成了售货员,每天记账,用的都是这种纸。你看这里。”
他指向1960年的一页,上面记着:“三月五日,售红糖三两给张奶奶,记账。备注:孙儿发烧,需红糖煮姜茶。”后面用很小的字写着:“自己垫付,勿让老人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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