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家老铺里的分寸与温度
一、红木柜台的新伤痕
光绪二十三年的谷雨,苏州城的雨下得绵密。青石板路被淋得油亮,倒映着两侧飞翘的屋檐,像一幅被打湿的水墨画。苏家当铺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带进来一股潮湿的水汽,也带进来新伙计阿福手里那把沉甸甸的黄铜算盘。
“砰”的一声闷响,像颗石子投进平静的湖面。阿福手里的算盘没拿稳,棱角正磕在柜台的红木边角上。那声音不大,却让当铺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阿福的脸“唰”地白了。他看着红木柜台上那个新鲜的缺口——不过指甲盖大小,却像道豁口划在他心上。这柜台是苏家的招牌,打他进当铺那天起,老伙计们就一遍遍叮嘱:“这柜台比你的岁数大两倍,当年老掌柜亲手选的缅甸酸枝,五十年了,边角磨得比镜面亮,可不能有半点差池。”
此刻,那片温润的红棕色上,缺口处露出的浅黄木茬,像只瞪圆的眼睛,死死盯着他。阿福手里的算盘“哐当”掉在地上,珠子撒了一地,滚得东一个西一个,像他此刻乱成麻的心。
“对、对不住……掌柜的……”阿福的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膝盖一软就想往下跪。他家里穷,能进苏家当铺当伙计,是托了三姑六婆走断了腿才求来的差事,若是被辞退,全家下个月的口粮都没着落。
里间的门帘被掀开,苏敬之走了出来。他穿着件月白长衫,袖口磨得有些薄,手里还拿着本泛黄的当票簿。听见动静时,他脸上原本带着几分核对账目后的疲惫,看到柜台上的缺口,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又舒展开来。
“捡起来吧。”苏敬之的声音很平和,听不出喜怒。他弯腰,捡起滚到脚边的两颗算珠,放在掌心摩挲着。那算珠被人摸了几十年,包浆温润,带着股淡淡的檀香味。
阿福手忙脚乱地捡着算盘珠,手指被铜框划了道口子也没察觉,血珠滴在青石板上,像朵细小的红梅。“掌柜的,我、我不是故意的……我赔,我赔……”他语无伦次地说着,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死死忍着不敢掉下来。苏家的规矩,干活时掉眼泪是没出息的表现。
苏敬之没接话,转身从柜台下的抽屉里拿出个小木盒。打开盒子,里面放着几把大小不一的刻刀,刀刃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冷光。他挑了把最细的,又用绒布擦了擦刀身,然后走到柜台前,弯腰仔细看着那个缺口。
阳光从窗棂漏进来,在他鬓角的白发上镀了层金边。阿福这才发现,苏掌柜的手指关节处有不少细小的疤痕,那是常年握刻刀、打算盘磨出来的。
“做生意哪有不磕碰的?”苏敬之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点笑意。他左手按住柜台,右手握着刻刀,手腕轻轻一转,刀尖就在缺口旁边的木头上游走起来。木屑簌簌落下,像极细的雪花。
阿福屏住呼吸看着。他原以为掌柜会骂他一顿,或是扣他工钱,却没想到会是这样。刻刀在苏敬之手里仿佛有了生命,不过片刻功夫,一个小小的“补”字就出现在木头上。那字刻得极浅,笔画却苍劲有力,恰好把缺口的边缘圈在里面,像是给那个不小心的伤痕,找了个妥帖的去处。
苏敬之放下刻刀,用指腹蹭了蹭刚刻好的字,又吹掉木屑。“你看,”他指着那个字对阿福说,“这木头跟人一样,受了伤总得留下记号。记着这次疼,下次才知道护着东西,护着人心。”
阿福愣住了。他看着那个“补”字,忽然明白过来,苏掌柜补的哪里是木头的缺口,是给他这个毛躁的后生,补了堂关于分寸的课。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这次却不是因为害怕。
二、木尺与钢尺的较量
苏家布庄在西街开了快百年,门脸不大,却总有人排队。尤其是逢年过节,街坊们都愿意绕远路来这儿扯布,说苏家的布“量足、色正、心诚”。
这几日西街却有些不太平。街口新开了家洋布庄,门面装得花团锦簇,玻璃柜台擦得能照见人影。更让人新奇的是,他们用的尺子是亮闪闪的钢尺,上面刻着细密的刻度,掌柜的拿着尺子在布上一拉,“咔”地一声就能裁得整整齐齐,快得让人眼花缭乱。
“还是洋尺子准!”有人站在洋布庄门口啧啧称奇,“一分一毫都不差,不像老布庄,用那磨得发亮的木尺子,谁知道多了少了?”
这话传到苏家布庄时,老伙计周伯正在给一位大婶量蓝布。他手里的木尺是象牙包浆的,温润的黄色,尺身上的刻度早就被磨得看不清了,全凭手上的功夫。听见外面的议论,周伯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手腕轻轻一抖,尺子在布上比量着,然后用剪刀“咔嚓”一声裁下去,动作行云流水。
“周伯,外面都在说洋尺子好呢。”旁边的小伙计忍不住嘀咕,“咱们要不要也换把钢尺?看着也洋气些。”
周伯把裁好的布叠得整整齐齐,用红线捆好递给大婶,又多送了一小截布头:“这个您拿着,做双鞋面子正好。”等大婶笑着走了,他才拿起那根木尺,用布擦了擦上面的灰尘,慢悠悠地说:“尺子是量布的,不是比洋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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