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着,布帘被掀开,走进来一个中年妇人,穿着打补丁的蓝布褂子,手里攥着个布包,神色局促。“福伯,能……能给我扯三尺花布吗?”她声音细细的,“给我家闺女做件新衣裳,她要去学堂了。”
陈福立刻放下木尺,脸上堆起笑:“当然能。要什么样的?”他从货架上取下几卷花布,都是本地织的,花纹朴素,颜色也不张扬。
妇人指着其中一卷粉白底色、绣着小兰花的布:“就这个吧,看着素净。”
陈福把布铺开,拿起木尺量了量。他的手很稳,尺子一端对齐布边,另一端却明显超出了三尺的刻度。他剪好布,叠起来递给妇人,又多剪了一小块布头:“这个你拿着,做个小荷包正好。”
妇人愣了愣,连忙掏钱,数了半天,递过来几枚铜板。陈福接过,数了数,又退回一枚:“用不了这么多,这布是前两年的存货,便宜点。”
妇人眼圈红了,连声道谢,攥着布匆匆走了。
苏明远在一旁看得清楚,等妇人走远,他忍不住问:“福伯,你刚才量的,分明多过三尺。这要是按规矩算,咱们是亏了的。”
陈福把木尺小心地放回抽屉,锁好,然后转过身,看着苏明远。夕阳的余晖从窗棂照进来,在他花白的头发上镀了层金边。“三少爷,你以为,老掌柜当年为什么定下这个规矩?”
苏明远摇摇头。他对祖父的印象已经模糊了,只记得是个严厉的老头,总穿着深色的绸缎马褂,手里拄着拐杖。
“三十年前,西街也闹过一次粮荒,”陈福缓缓开口,像是在说一件遥远的往事,“那时候我刚当伙计没多久,布庄生意也不好做。有天来了个女人,抱着个瘦得只剩皮包骨的孩子,想扯块布给孩子做件衣裳,可身上的钱只够买一尺。老掌柜看了看那孩子,就用这把尺子,给她扯了一尺半的布,收的还是一尺的钱。”
苏明远没说话,静静地听着。
“我当时不解,问老掌柜,这样咱们不是亏了吗?”陈福的目光落在柜台的木纹上,像是能透过木头看到过去,“老掌柜就拿着这把尺子,对我说:‘福子,你记着,尺子量的是布,可做生意,光量布是不够的。多出来的那点,不是布,是给人心留的余地。你给人留了余地,人家才会念着你的好,日子长了,这余地就变成了回头客,变成了咱们布庄的根。’”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你看那洋布庄的钢尺,是准,一分一毫都不差。可它量的,只有布。咱们这木尺,看着是旧了,刻度也模糊了,但手里的准头在,心里的秤也在。多放的那半寸,有时候是给客人的体面,有时候是帮人家的难处,有时候,就是让人家觉得,来咱们苏家布庄扯布,心里踏实。”
苏明远沉默了。他想起自己在东洋时,看到的那些整齐划一的工厂,听到的那些关于“效率”“标准”的词藻,总觉得那才是先进的、该学的。可此刻听着陈福的话,看着这布满岁月痕迹的布庄,心里忽然有些发空。
“你看张婶,”陈福又说,“她男人前几年在码头扛活伤了腿,家里日子紧巴。每次来扯布,我都多放半寸,她嘴上不说,心里记着,转头就把街坊邻居都往这儿领。还有刚才那妇人,她家闺女去学堂,穿件新衣裳,心里也能亮堂点,这比多赚几个铜板重要。”
正说着,外面传来一阵喧哗。栓柱跑进来,脸上带着慌张:“福伯,三少爷,洋布庄那边出事了!”
两人赶紧出去看。只见利源洋布庄门口围了不少人,一个穿着旗袍的年轻女人正站在台阶上,手里举着块撕开的洋布,气得满脸通红:“这就是你们说的好布?才穿了三天,袖口就磨破了!还说不缩水,我洗了一次,整整短了三寸!”
洋布庄的掌柜是个留着八字胡的男人,此刻正陪着笑解释:“这位太太,洋布是这样的,看着鲜亮,得仔细保养……”
“保养?我花了双倍的价钱买你的布,还得像伺候祖宗一样伺候它?”女人不依不饶,“你们用那破钢尺量得倒准,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可这布的质量呢?你们怎么不量量?”
人群里议论纷纷,有人说自己买的洋布掉色,有人说布料太稀,不结实。之前那些觉得洋布新鲜的人,此刻脸上都露出了犹豫。
陈福站在人群外,看着这场闹剧,没说话,只是轻轻叹了口气。苏明远跟在他身后,脸上有些发烫。他想起自己刚才还说要换钢尺,此刻只觉得那亮晶晶的尺子,凉得有些刺眼。
过了几日,洋布庄的生意明显淡了下去。倒是苏家布庄,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张婶带着邻居来扯做被面的布,陈福照旧多放了半寸;上次那个妇人又来了,说闺女穿上新衣裳,在学堂里特别开心,还给他带了一小袋自家种的花生。
苏明远又来了布庄,这次他换了件棉布长衫。他没再提换尺子的事,而是蹲在陈福身边,看着他擦拭那根木尺。
“福伯,我想跟你学学量布。”苏明远轻声说。
陈福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眼角的皱纹挤成了一团:“好啊。这量布的手艺,看着简单,其实讲究得很。手腕得稳,眼神得准,最重要的是,心里得有个数——知道客人要的不只是布,还有那份实在。”
他把木尺递给苏明远。象牙柄传到年轻人手里,带着一丝温润的暖意,仿佛能透过掌心,传到心里去。苏明远握紧尺子,学着陈福的样子,在一卷布上比量着。阳光透过窗棂,照在他认真的脸上,也照在那些堆叠的布匹上,粗布的纹理在光线下清晰可见,像岁月留下的年轮,踏实而安稳。
西街的风依旧吹着,带着染坊的靛蓝味,带着布庄的棉麻香。洋布庄的招牌还在,只是没那么亮了。而苏家布庄的那根木尺,依旧每天被陈福擦拭得干干净净,在柜台的光影里,见证着来来往往的客人,和那些藏在半寸布料里的人心与温情。苏明远渐渐明白,有些东西,比精准的刻度更重要,就像祖父说的,给人心留的余地,其实是给生意留的长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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