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槐蝉鸣
入伏的头天午后,日头把青石板晒得发白,苏家账房的窗棂刚被新上的桐油浸得发亮,却被一阵聒噪的蝉鸣撞得发颤。新来的账房先生周明轩皱着眉,手里的算盘珠子打得噼啪响,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瞟向那扇敞开的木窗。
“苏东家,”他终于忍不住停了手,指尖在账本边缘蹭了蹭,“这蝉鸣也太闹了,关窗吧?我带了西洋的纱帘,挡得住蚊子,也能清静些。”
坐在对面的苏文砚正用朱笔在账册上圈点,闻言抬了眼。他穿件月白竹布长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腕上块磨得温润的墨玉。顺着周明轩的目光望向窗外,那棵老槐树的枝桠快探到窗台上了,浓密的绿影里藏着成百上千只蝉,声浪裹着暑气滚进来,倒把账房里的凉意冲得淡了些。
“不急。”苏文砚放下笔,指尖在砚台上蘸了点清水,轻轻点在眉心,像是在压下那股躁热,“你看那树。”
周明轩顺着他的指尖望去。老槐树的主干得两人合抱,树皮皲裂得像老人手背的皱纹,枝桠却伸展得恣意,把半个院子都罩在荫凉里。他刚到苏家三个月,听伙计们说这树是苏家老太爷亲手栽的,算起来快有七十年了。
“我小时候,爷爷总在这树下核账。”苏文砚的声音慢下来,带着点回忆的黏糊,“那时候账房还在东厢房,爷爷嫌屋里闷,搬张竹榻放在槐树下,摆上账本和算盘。我趴在他脚边的凉席上,看他一边拨算盘,一边听蝉鸣。”
周明轩没接话。他是江南新式学堂出来的,学过西洋簿记,来苏家前在洋行做过两年,见惯了窗明几净的办公室,总觉得这老院子的规矩透着股不合时宜的迂腐。就像此刻,明明可以关窗求个清静,偏要扯出老太爷的旧事来。
“你听这蝉叫得多欢。”苏文砚忽然笑了,眼角的细纹里盛着光,“爷爷说,蝉是靠喝树汁活的,叫得越响,说明树根扎得越深,土里的水足。夏天蝉鸣早,秋天收成就好。做生意的,得顺天应时,连蝉的性子都摸不透,还做什么买卖?”
周明轩撇撇嘴,拿起算盘继续对账。他负责的是苏家茶庄的往来账目,最近一批从福建运来的新茶出了点岔子,账面上的斤两和库房实收的对不上,差了整整二十斤。他查了三天,翻遍了船运记录和栈单,愣是没找出问题在哪儿。
蝉鸣声一阵高过一阵,像是在故意跟他的算盘较劲。周明轩的额角渗出细汗,顺着鬓角往下滑,他烦躁地扯了扯领口,忽然听见院门口传来脚步声,伴随着伙计小王的大嗓门:“东家,福建的茶商陈老板来了,说要亲自跟您回话。”
苏文砚应了声,起身时顺手把窗扇又推得开些。“让陈老板到花厅稍等,我这就过去。”他回头看了眼周明轩,“账先放放,你也来听听。”
周明轩愣了愣,赶紧跟上去。他不太明白,茶商来谈生意,让账房先生跟着做什么。
花厅里摆着盆刚开的茉莉,香气混着从窗外飘进来的槐叶味,倒比账房里凉快些。陈老板是个矮胖的中年人,穿件拷绸短褂,见了苏文砚就作揖,脸上堆着笑,眼里却有点慌。
“苏东家,实在对不住,这次的茶……”陈老板搓着手,话没说完就被苏文砚打断了。
“先喝茶。”苏文砚给他倒了杯本地的雨前龙井,“我这茶用的是井水湃过的,解暑。”
陈老板端起茶杯,手指却在杯沿上打颤。周明轩站在旁边,注意到他袖口沾着点黄褐色的粉末,看着像是茶末子。
“陈老板,这批水仙茶,在路上耽搁了三天?”苏文砚慢悠悠地啜了口茶,目光落在窗外的槐树上,蝉鸣顺着敞开的窗缝钻进来,把花厅里的沉默衬得有些尴尬。
“是、是遇上了台风,船在港口多等了三天。”陈老板的喉结动了动,“不过我特意嘱咐过船家,茶箱都用桐油布裹了三层,绝没受潮。”
“我信你。”苏文砚笑了笑,“当年我爷爷跟你父亲打交道时,就说陈家的茶,哪怕泡在水里,捞出来晒晒干,都比别家的香。”
陈老板的脸涨红了,额头冒出一层油汗。“东家抬举了……这次的事,是我不对。”他突然把茶杯往桌上一放,声音带着点哽咽,“实不相瞒,这批茶在码头卸船时,被管事的偷偷扣了二十斤。他说、他说家里婆娘生了急病,想拿点好茶去打点郎中……我也是刚才对账才发现,这就赶紧过来给您赔罪。”
周明轩心里咯噔一下。二十斤,正好跟账面上差的数目对上。他刚想开口说什么,却被苏文砚用眼神制止了。
“那管事家里,是出了难事?”苏文砚问。
“是,难产,保大人还是保孩子,正犯愁呢。”陈老板叹了口气,“我已经把他辞了,扣了他三个月工钱,这二十斤茶的钱,我照价赔给苏家,不,加倍赔!”
苏文砚摇摇头,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推到陈老板面前。“这是我让账房准备的五十块银元,你拿回去给那管事送去,让他好好给婆娘治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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