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自梦中恍惚坐起。
窗外天色微明,梦中所历宛如真实。
虽忙碌整夜,他却毫无倦意,反而精神矍铄。
待他穿戴梳洗完毕,天已大亮,嬴政取来几卷空白竹简,将心中不解或所求之事一一记下。
直至用过朝食,太子府的侍从方至,说太子要见他们。
嬴政对父亲印象模糊,只是听赵姬说过,一路上,赵姬又是激动,又是忐忑,一直等到了太子府,才安静下来。
嬴异人穿着玄色衣裳,头戴通天冠,蓄起的胡子让他看起来威严不少。
“政儿竟已这般大了,来,到为父身边来。”
嬴异人看着嬴政心中感慨万千,更夹杂着愧疚。
这是他的长子,当年被遗在赵国,想必吃了不少苦楚。
嬴政依言上前,低唤一声:“阿父。”
一旁的赵姬看着此情此景,已是泪流满面。
食案上虽非珍馐满目,却也精致。
嬴政沉默地进食,姿态已隐隐透出日后的端凝。
赵姬坐在嬴异人身侧,并未多言,只是目光不时流连。
那双美目中,情意如丝如缕,缠绕着多年分离的思念与委屈。
这眼神,温软又带着钩子,看得嬴异人心头一软,那点因陌生和国事繁忙而略显疏离的愧疚感,被这无声的控诉与期盼勾了出来。
他轻咳一声,放下手中的象牙箸,目光扫过安静用餐的长子嬴政,又落在赵姬含愁带怨的脸上,语气不自觉地放得更缓了些。
“政儿归秦,往后便是安定了。只是……”他顿了顿,似在斟酌言辞,“你们母子在邯郸受苦,我心中亦是难安。好在,政儿如今健朗聪慧,你亦安好。”
赵姬闻言,眼中水光更盛,却强忍着没有落下泪来,只低低应了一声:“君上……”
嬴异人移开视线,转向嬴政。
“对了,政儿,你在赵国为质多年,家中之事或不知晓,你还有一个弟弟名唤成蟜。”
“成蟜比你年幼几岁,生得伶俐可爱。待过些时日,寡人便安排你们兄弟相见。手足至亲,日后当相互扶持才是。”
此言一出,殿内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嬴政执箸的手微微一顿,旋即恢复如常。
“阿父,政知晓了。”
时光荏苒,嬴政在白日与夜晚间交替着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轨迹。
白日里,他是秦国公子,端坐于夫子案前虚心求学。
可夜晚,他便如约出现在那片奇异的仙境沃土之上。
褪去华服,挽起衣袖,泥土的气息取代了竹简的墨香。
有那神秘的童子从旁指点,他学得极快,翻土、播种、引水、除草,动作日渐熟稔,仿佛骨子里便流淌着对这片土地的亲近。
看着亲手播下的种子,在仙灵之气的滋养下,怯生生地顶破泥土,探出嫩绿的芽尖,嬴政心中第一次涌起一种奇异的、近乎于创造的满足感。
这份初生的喜悦还未及蔓延开来,苍穹便骤然变色。
浓墨般的乌云翻滚着压下,狂风呼啸,紧接着,便是倾盆暴雨。
这雨,非人间可比,仙境中的田地化作一片汪洋,浑浊的泥水无情地吞没了那点点新绿。
嬴政站在泥泞的田埂上,眼睁睁看着自己数日的心血被雨水冲刷殆尽,嫩苗在泥浆中腐烂。
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寒意直透心底。
莫非,这便是天灾?
雨水终于停歇,大地一片狼藉。
嬴政沉默着,再次挥动农具,翻整被泡软的泥土,重新埋下种子。
这一次,他格外用心,可上天似乎存心与他作对。
艳阳高照,再无一丝云彩,毒辣的日头炙烤着大地,土地迅速龟裂,张开一道道狰狞的裂缝。
新芽尚未站稳脚跟,便在酷热中迅速枯萎、焦黄。
大旱,接踵而至。
嬴政紧抿着唇,眼中已有压抑不住的怒意与困惑。
他倔强地第三次播种。
祸不单行。
当禾苗好不容易在精心照料下挺过干旱,稍稍恢复生机时,天边骤然飘来一片诡异的乌云。
那云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嗡鸣,遮天蔽日地压下竟是铺天盖地的蝗虫。
它们所过之处,仅存的绿色被啃噬一空。
接二连三的打击,让嬴政几乎麻木。他如同一个不知疲倦的农人,一次次在绝望中重整旗鼓。
终于有一次,他似乎避开了所有天灾的锋芒,看着田地里顽强生长的作物,心中难得升起一丝微弱的希望。
然而,这份希望转瞬即被碾得粉碎。
天际数道流光如同流星般激烈碰撞,几个身影在空中缠斗,举手投足间风雷激荡,法术的余波肆无忌惮地横扫大地。
嬴政惊骇地抬头,只见他辛苦数月、几经磨难才守护住的庄稼,顷刻间化为齑粉,连一丝痕迹都未曾留下。
一股难以遏制的怒火瞬间冲垮了嬴政的理智。
他双目赤红,胸膛剧烈起伏,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这已非天灾,而是赤裸裸的无妄之灾。
他所有的坚持、所有的努力,竟如此可笑而脆弱。
就在这时,那一直沉默旁观的童子,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身侧。
面对嬴政的冲天怒火,童子脸上却是一片近乎冷酷的漠然。
他目光平静地扫过那片彻底化为焦土的空地,声音清冷得不带一丝波澜。
“这便受不了了?此等境遇,不过是人界那些无法修炼、挣扎求存的黔首们,日日经历之万一罢了。你至少不必担忧收成之后,还要被层层盘剥,缴纳那足以夺走最后一口活命粮的重税。”
轰——!
童子的话语,如同九天惊雷,狠狠劈在嬴政心头。
他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咽喉,满腔的怒火瞬间冻结,喉头滚动着,却半晌吐不出一个字来。
童子的漠然,比那些天灾、比那法术的余威,更让他感到彻骨的寒冷和窒息。
他从未如此刻般,清晰地看到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命如草芥的庶民,在风雨、旱蝗、兵祸乃至苛捐杂税的多重碾压下,是何等的绝望与无助。
而他方才的愤怒,相比之下,竟显得如此矫情。
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震撼、羞愧与某种沉重明悟的情绪,如同冰水般浇遍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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