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后山的石屋,仿佛被风雪冻僵了。油灯的火苗缩得极小,在寒风中苟延残喘,只勉强映亮方寸之地。浓重的阴影在墙角堆积,如同凝固的墨汁。
萧小墨蜷缩在冰冷的石地上,小小的身子团成一团,像只被遗弃在雪地里的小兽。那张染血的羊皮图纸被他紧紧攥在手里,攥得指节发白。图纸边缘那几行由点和划组成的古怪符号,像冰冷的针,一下下刺在他心上。
“勿寻父…赎罪边疆…”
师父沉重的声音还在耳边回荡,每一个字都像冰坨子砸进他小小的胸膛。爹爹…不要他去找?爹爹在那么远、那么冷的边疆…赎罪?爹爹犯了什么天大的错?为什么要赎罪?为什么连见一面都不行?
巨大的委屈和茫然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所有情绪。他想放声大哭,想扯着嗓子喊“爹爹不是坏人!”,想冲进风雪里一直跑,跑到那个叫“边疆”的地方去问个明白!可喉咙像是被厚厚的冰雪堵住,胸口闷得喘不过气。只有滚烫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大颗大颗砸落在图纸上,晕开一片深色的湿痕,将那具冰冷的神机弩和那几行“天书”般的密码,都模糊了。
他死死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小小的肩膀却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压抑的呜咽在喉咙里翻滚,发出小动物受伤般的、断断续续的抽噎。那张酷似萧远山的倔强小脸,此刻只剩下被抛弃的惊惶和深入骨髓的伤心。
无涯子静静地站在一旁,雪白的长眉低垂着,目光复杂地看着地上那颤抖的小小身影。石屋内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来自地上重伤的商队汉子)和一种无声的悲恸。他没有立刻上前安慰,只是默默地走到角落,提起那个蒙尘的小泥炉,又从一个不起眼的陶罐里舀出几勺干净的白雪,放入炉上的旧陶壶里。枯瘦的手指捻起几片不知名的、早已干枯蜷曲的暗褐色草叶,投入壶中。
青竹杖在炉下轻轻一点,几点火星无声溅落。
“噗”的一声轻响,炉中干透的松枝燃起小小的火苗,舔舐着冰冷的壶底。火光跳跃,映着无涯子沟壑纵横、写满沧桑的脸,也映着萧小墨蜷缩抽泣的背影。
石屋内只剩下火焰舔舐壶底的噼啪声、雪水受热发出的细微嘶响,以及那压抑不住的、令人心碎的啜泣。
时间在沉重的寂静中缓慢流淌。陶壶里的雪水渐渐融化、温热,最后开始翻滚,发出咕嘟咕嘟的低吟。一股极其清苦、又带着一丝奇异回甘的草木气息,随着蒸腾的白汽弥漫开来,冲淡了血腥和悲伤的味道,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
无涯子提起陶壶,将滚沸的、泛着浅褐色的药茶,缓缓注入两个粗陶碗中。清澈的茶水撞击碗壁,发出悦耳的轻响。
他端起一碗,走到萧小墨身边,缓缓蹲下。粗糙的陶碗带着灼人的温度,被他轻轻放在萧小墨手边冰冷的地面上。
“喝点。”无涯子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历经岁月打磨后的沙哑,却奇异地有种安抚人心的力量,像磐石般沉稳,“此乃‘定魂草’,生于昆仑绝壁,饮雪水,纳寒气。其味虽苦,却能定惊魂,宁心神。”
萧小墨的抽噎顿了一下。他抬起满是泪痕的小脸,眼睛红肿得像桃子,茫然地看着那碗冒着热气的苦茶。清苦的气息钻入鼻腔,带着一种冰雪的冷冽。他迟疑了一下,小手慢慢松开攥得死紧的图纸,小心翼翼地捧起了那个烫手的粗陶碗。滚烫的温度透过粗粝的陶壁传到手心,烫得他微微一缩,却又固执地紧紧捧住。这灼热,是此刻唯一能驱散心底那股刺骨寒意的东西。
他低下头,吹了吹碗口蒸腾的热气,然后闭上眼睛,狠狠喝了一大口!
“唔!”一股难以言喻的苦涩瞬间在口腔里炸开!比他偷尝过最苦的黄连根还要苦上百倍!苦得他小脸瞬间皱成一团,舌头都麻了!他本能地想吐出来,可那股苦涩已经顺着喉咙滑了下去,紧接着,一股奇异的、如同冰线般的凉意,竟从胃里丝丝缕缕地升腾起来,逆流而上,直冲头顶!
那凉意并不刺骨,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如同冰雪融水,缓缓流过因极度悲伤而灼热混乱的脑海。那些翻江倒海、几乎要将他撕裂的委屈、愤怒、茫然和无助,在这股清苦凉意的冲刷下,竟奇异地……平复了一丝。
虽然心口依旧堵得发慌,眼泪也还在往下掉,但那几乎窒息的崩溃感,却像退潮般缓缓退去了一些。他捧着碗,小口小口地、艰难地吞咽着那苦得让人头皮发麻的茶水,每一次吞咽,都仿佛咽下一点冰冷的清醒。
无涯子看着孩子紧皱眉头、却倔强吞咽苦茶的模样,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叹息。他端起自己那碗茶,却并未喝,只是任由那清苦的热气氤氲着他雪白的长眉。
“娃娃,”无涯子的声音在寂静的石屋内缓缓响起,如同古老的磐石低语,“人心如镜,悲喜如尘。尘落镜面,则万象皆非本来面目。”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