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呜咽、草木沙沙,青烟缭绕、纸钱纷飞。
无崖子的葬礼简单而庄重。
苏星河率领门下聋哑弟子,在擂鼓山后山选了一处风水上佳之地,亲手为师父刻石立碑。
墓碑正文“先师无崖子之墓”七字,旁边还有“音容宛在、教泽长存”一行小字,字迹无不苍劲有力,每一笔都透着苏星河数十年的敬重。
擂鼓山上门人极少,而逍遥派处事潇洒,许多繁文缛节能免则免了。下葬合棺、覆土立碑,其实也只在半日间完成。
接着就是如今这供奉香烛、焚洒纸钱的环节。苏星河红着眼眶,撒过一叠纸钱之后,庄肃神色在新坟前三跪九叩。
刚一磕完,却听身后也有人把脑袋重重砸到泥地上,磕得梆梆梆作响。
苏星河回过头去,就见那丁春秋居然随众前来,竟然厚颜无耻地,也跟着对恩师的坟墓叩首。
三十年大仇当前,苏星河没有一掌将丁春秋拍死,已经是给了新任张掌门老大的面子。
此刻见这恶徒竟还装模作样,他顿时枯瘦的手指猛然攥紧,指节发白、双目更红,一掌便向丁春秋推去:“你有什么资格,在师父面前磕头?!”
丁春秋不闪不避,双目含泪、声带哭音:“师兄,三十年都过去了,又有什么放不下的?当年我做错了事,现下已经幡然醒悟——师父不也没说一定要杀掉我吗?”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其实对上这么个哀伤哭泣的人,伸手也很难打得下去。苏星河一怔、一叹,拍出的掌力已经收不回来,但也不再穷追猛打。
而他所发之掌劲,果然在即将触及丁春秋之时被消弭了大半。余下的小半力道拍到丁老怪身上,将他打得闷哼一声,鼻孔嘴角都溢出一丝鲜血来……那这也只是看着吓人,实际伤害不大。
“行了,苏师兄,我答应留这丁老怪一命,师父也没再追究他。便让他在墓前磕几个响头,也算赎罪……你已打了他一下,出出气算了。”张坤负手立于新坟前,山风吹动他的衣袍猎猎翻舞,看着竟有几分仙气飘飘。
刚才自然是他出手相助、帮着丁春秋消去了部分战力。否则以这么个修为尽失的老头儿,真要实打实地挨上苏星河这一掌,怕是早就不能活着。
“呵……老丁啊老丁,没想到你为了活下去可以做到这种程度。说实话,我还蛮佩服你的。”张坤扭头看着丁春秋,嘴角微扬、似笑非笑。
丁春秋口鼻流血仍是腆着脸笑,咧起嘴巴露出一口泛黄的牙齿。
若是有曾经见过星宿老仙翩然风采的武林同道在场,绝不会相信眼前这个三分憨厚、七分猥琐的糟老头子,竟是曾让整个武林闻风丧胆、谈之色变的丁老怪。
苏星河也瞅见了他那谄媚讨好的模样,眼中更迸发出刻骨恨意:“掌门,这叛徒害得师父坠崖,残害同门……”
“我知你恨他入骨,但我既已承诺饶他一命,自当言而有信。”张坤抬手制止他继续叨叨下去,“况且生亦何欢、死亦何苦,将这丁老怪关在山上,与那些聋哑弟子一起做些杂役,让他日日劳作、夜夜忏悔,岂不比一刀了断更解恨?”
苏星河一张脸阴晴不定,终于躬身抱拳:“苏星河,谨遵掌门之命。”
闻言丁春秋胡乱摸了一把脸,布满皱纹的惨白面容上染遍一抹红,倒是更显精神。
他眼中竟没一丝怨毒,有的只是劫后余生的庆幸。他自是与师父师兄不一样的,他宁愿像个废人一样苟活着,总好过死亡。
于是丁春秋憨厚地笑:“好嘞,好嘞!从此我就是擂鼓山上一杂役,日日劳作、夜夜忏悔……我这去劳作忏悔。”
张坤一甩头,做个了现学现卖的简单手势,两名壮硕的聋哑弟子上前来,给丁春秋戴了手铐脚镣,押着他去山里伐木去了。
这一切其实早都安排好,就连苏星河也是知情的。丁春秋内力尽失,但外功招数和下毒本领还在,稳妥起见需得佩戴枷锁,再交由聋哑门人监督着做工。
眼见丁春秋随着聋哑弟子渐行渐远,张坤眼神示意木婉清与钟灵二人搀扶着少女阿紫走到近前。
木婉清和钟灵得张坤传授北冥神功,也已知晓逍遥派的存在。而阿紫乃是丁春秋的得意门生,一身吐纳调息、炼毒使药的本事,多有逍遥派的渊源传承。
因此张坤征求了苏星河意见后,索性也让三位姑娘一齐参加无崖子的葬礼、对墓里素昧平生的前辈敬香行礼……
生前孤零零地于深山中一坐三十年,死后好歹要图个热闹几分。
此时葬礼既毕,丁春秋已得到处置,所剩的便是阿紫。
阿紫身中七日断魂霜之毒,到今日恰好便已是第七日,身上毒素渐趋发作、各种症状逐步外显,双腿依然出现浮肿、周身肌肉更是酸痛。
但张坤有意让这小妮子吃些苦头、磨砺脾性,愣是让她忍耐到无崖子葬礼完毕后的此时此刻。没想到阿紫尽管痛得脸色苍白、嘴唇乌青,依旧克制着一声不吭,目光流转间仍然闪动着几丝狡黠,似乎笃定了自己可以化险为夷、平安无恙……
而她也确实猜得没错。
倘若张坤真想放任这丫头自生自灭,那么早在星宿派弟子半路拦截当时就对她撒手不管了。如今他既然救下了阿紫,自然就送佛送到西。
连丁春秋这等大恶人都能放一条生路,何况这个少不更事的小姑娘?
“苏师兄,关于这位阿紫姑娘所中的七日断魂霜,就拜托了。”张坤看了看阿紫,向苏星河一抱拳。
苏星河自也不会为难一个星宿派的后辈女子,对解毒一事已经有所准备。他点点头,从怀里取出一个青玉小瓶,倒出一粒朱红色药丸:“要解除七日断魂霜的毒性不难,但过程中可能会痛苦更剧……这粒药丸服下之后需静养七日,早晚调息、方可痊愈。”
阿紫接过药丸,眼珠一转,忽然笑嘻嘻地道:“多谢掌门!”她故意将“掌门”两个字咬得极重,眼角余光却不自觉地瞥向另一旁——丁春秋被带走远离的方向。
张坤微笑不语,阿紫仰起脖子,咕噜一声将药丸吞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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