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水乡,有书生柳清和,家道中落,只剩一张祖传的焦尾琴相伴。此琴音色奇古,抚之如闻深涧松风,幽谷鹤唳。柳生爱琴如命,每日拂拭调弦,指下功夫已臻纯熟,然每每抚弄,总觉琴音虽美,却似隔着一层薄纱,难以触及那传说中动天地、泣鬼神的境界。他闭目苦思,十指在冰弦上翻飞,琴声铮琮流淌,如珠落玉盘,清则清矣,却总少了那一点勾魂摄魄的“活气”。邻人隔墙听琴,只道是“柳相公又在念经”,柳生闻之,心中如塞了团湿棉,郁郁难舒。
一日薄暮,柳生独坐江畔孤亭,对着烟波浩渺,信手拨弦。琴声散入暮霭,更添几分寂寥。忽闻江心传来一声悠长喟叹,其声苍茫,竟压过了他的琴音。柳生惊疑四顾,但见水波翻涌,一叶扁舟破雾而出。舟上老者蓑衣箬笠,身形枯瘦,怀中抱着一物,用破旧油布裹得严实。
“小子,”老者嗓音沙哑如磨砂,“琴声憋屈,听得老朽气闷!” 舟至岸边,老者登亭,也不客套,将怀中油布包裹往石桌上一放。解开时,柳生只觉眼前一暗——那竟是一张琴!琴身焦黑斑驳,似遭过雷火焚烧,更奇的是,琴面之上,竟无一根琴弦!
“此乃‘无弦琴’。” 老者枯指拂过光秃秃的琴身,“弦在人心,不在桐木。你心中有弦,便是弦;心中有曲,便是曲。” 言罢,也不待柳生反应,竟自解下腰间一个油亮的旧葫芦,拔塞痛饮几口,身子一歪,倚着亭柱酣然睡去,鼾声如雷。
柳生愕然,望着那张焦黑无弦的怪琴,如对天书。他试着将手指虚悬于琴身之上,屏息凝神,回想心中至悲至喜的过往。指尖离琴面寸许,缓缓勾、剔、抹、挑……奇异之事发生了!指尖所过之处,虚空竟微微震颤,发出低沉共鸣!初时细微如蚊蚋,渐渐,那共鸣声竟自行凝结、放大!指尖“勾”处,一声幽咽,如深秋寒蛩低泣;指尖“剔”时,清响骤起,似冷泉溅落青石!琴音并非自木中发出,倒像是从他心湖深处被这无弦之琴引动、激荡而出,再借这焦木琴身,沛然放大,直冲云霄!
柳生心神俱震,十指如着了魔,在虚空中疾走奔突!一时间,孤亭之内,风雷隐隐!时而如金戈铁骑突出,杀伐之气凛冽;时而似深闺幽怨低诉,缠绵悱恻,令人心碎。那酣睡的老者,在激越处竟也咂了咂嘴,鼾声中混入几声模糊的喝彩。
待一曲终了,柳生大汗淋漓,几近虚脱。再看亭中,老者与那无弦琴早已杳无踪迹,唯余石桌上葫芦压着的一张字条,墨迹狂放:“琴赠有缘人,心弦通鬼神。浊世多荆棘,焦尾可焚金!”
柳生得了这无弦焦尾琴,如盲者复明。他不再拘泥于指法谱式,只以心驭琴。或在市井喧嚣处,盘膝而坐,十指凌空虚抚。无弦琴无声,却有肉眼可见的涟漪自琴身扩散,周遭鼎沸人声竟渐渐平息,贩夫走卒、稚子老翁,皆如遭定身,痴立原地,面上悲喜莫名,仿佛各自心中最隐秘的哀乐被这无声之音勾起、抚慰。或在古刹荒园,对月抚“琴”,指下虽无弦,却引得宿鸟惊飞,绕树三匝而不肯离去;池中锦鲤浮出水面,凝望虚空,鱼尾轻摆如和节拍。柳生“琴圣”之名,遂不胫而走,然其琴音之玄妙,闻者皆言“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更增神秘。
盛名终达天庭。当朝权倾朝野的宁王,素以“风雅”自诩,闻此奇事,一道金令,将柳生“请”入富丽堂皇的王府。宁王好大喜功,正筹备一场空前盛宴,宴请四方贵胄、异国使节,欲以此彰显天朝威仪。他将柳生召至华灯璀璨的“九霄殿”,殿内金碧辉煌,熏香缭绕,舞姬身姿曼妙如烟。
“柳先生,”宁王高踞宝座,蟒袍玉带,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盛会之上,本王要你抚一曲《万国朝天乐》!须得煌煌大气,如旭日东升,威加海内!让那些化外之民,闻我天音,俯首称臣!奏好了,本王保你富贵无极;若有差池……” 宁王把玩着一枚鸽卵大的夜明珠,眼中寒光一闪,“你这无弦焦尾,怕是真要‘焦尾’了!”
柳生被软禁于王府深处一座临湖的“琴音阁”。阁内陈设极尽奢华,金兽吐香,玉瓶插花。每日有乐官送来繁琐乐谱,尽是歌功颂德、粉饰太平的靡靡之音。柳生对着那无弦焦尾,指尖悬空,却重逾千斤。他勉力回想宁王要求的“煌煌天音”,十指在虚空中勾勒。然而,琴身震颤,发出的声音却空洞浮夸,如同庙宇中泥塑木雕的神像,金漆剥落,露出内里的腐朽草胎。勉强奏出的几个音符,虚浮在华丽殿堂里,撞在描金绘彩的梁柱上,发出沉闷的回响,非但无丝毫威仪,反显得格外刺耳可笑。
宁王派来的监官脸色一日沉过一日,冷言冷语如冰锥刺骨:“王爷的耐心,可是有限的。柳先生,莫要自误!” 柳生望着窗外被高墙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怀中紧抱那冰冷的焦尾琴,如同抱住最后一块浮冰。他知道,再奏不出宁王要的“天音”,自己和这琴,都将化为齑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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