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离已经退回了院门外的阴影中,低垂着头,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他那只递出肉的左手,随意地在灰布裤子上蹭了蹭,抹去了沾染的油渍和一点黄色的芥末粉。只有那只残缺的右手,无意识地微微蜷缩了一下,虎口处那道陈旧的弩机压痕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深刻。
白宸抬手,止住了朱嬷嬷的怒骂。他看着钟离那低垂的、如同枯树皮般的侧脸,又望向孩子消失的方向,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孩童奔跑带起的微尘和…腊肉辛烈的香气。他什么也没说。朱嬷嬷愤愤地瞪了钟离一眼,终究是心疼肉,嘟囔着“糟蹋东西”,转身回去继续涂抹剩下的腊肉了。浓烈的松烟和芥末辛辣气重新占据了院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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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墨。腊肉的熏制已近尾声,土灶里的火被压成了暗红的炭火,松烟变得稀薄而绵长,浓郁的、带着烟火气的肉香沉淀下来,弥漫在侯府破败的院落里,暂时盖过了废墟的颓败气息。大部分人都已散去,只留两个仆妇守着余火。
朱嬷嬷的鼾声从隔壁小屋传来,粗重而安稳,带着豆豉味的余韵。白宸却毫无睡意。他独自一人站在小院中,掌心的灼痛在夜凉中似乎加剧了,那几道淡金纹路在皮肤下隐隐发烫。钟离喂食饥童的举动,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搅动了他压抑的思绪。那孩子枯瘦的脸和渴望的眼神,与这乱世废墟的底色重叠,让他无法平静。他踱步到后厨,想倒碗水喝。
借着窗外透入的惨淡月光,他忽然瞥见灶台角落,靠近朱嬷嬷那口宝贝大铁锅的灶沿缝隙里,似乎塞着一个不起眼的小东西。他走过去,俯身,伸手抠了出来。
是一只草编的蚱蜢。用新长出的、柔韧的青草编织而成,手法稚拙却充满生气。蚱蜢的形态歪歪扭扭,两条长长的后腿一粗一细,翅膀也编得不对称,显然是出自孩童之手。草叶的清香尚未散尽,混杂着灶台特有的烟火油灰味,还有一丝……极淡的、属于腊肉的辛烈松香!
是那个孩子!白宸立刻反应过来。这是那男童偷偷回来留下的?是感激钟离那一小块肉的微薄回礼?
一丝极淡的暖意,在这冰冷的夜里悄然滋生。白宸捏着这只粗糙却鲜活的草蚱蜢,指尖能感受到青草纤维的柔韧。他借着月光仔细端详,蚱蜢编得很紧实,草茎交错缠绕,在蚱蜢鼓鼓的腹部,似乎塞了什么东西,撑得草茎微微鼓起。
他心中微动,小心地、一点点拆开草蚱蜢腹部的编织。几粒饱满滚圆的稻谷掉了出来,落在他掌心!谷粒呈深褐色,比寻常稻种更加圆润饱满,在月光下泛着健康的釉光,散发出一股清新的、带着泥土活力的谷香!
这不是他们现有的任何稻种!白宸的心跳陡然加速。他捏起一粒,凑到眼前仔细辨认。谷壳坚硬,纹理细密。他下意识地用舌尖轻触谷粒表面——这是现代辨毒留下的本能习惯。舌尖传来的是纯粹而浓郁的谷物甘香,没有任何异味或令人警惕的刺激感。相反,一股蓬勃的生命力仿佛透过谷壳传递而来。
高产稻种!一个念头如同闪电划过脑海!这孩童从何处得来?是荒野遗落?还是……他猛地想起钟离那鬼魅般的身手,那残缺的右手,那每夜用雨水煮茶祭奠旧主的隐秘习惯。这老仆,这前朝影卫统领,他守护的,难道不仅仅是旧主亡灵?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的、衣袂摩擦的窸窣声从院外传来。白宸瞬间警醒,将草蚱蜢和稻种一把攥入掌心,身形如烟般隐入灶台后浓重的阴影里。
月光下,一道纤细袅娜的身影出现在小院门口。是萧明凰。
她依旧穿着月白的襦裙,外罩半旧的藕荷色比甲,在这深夜里,仿佛一抹幽静的月光。她步履轻盈无声,像一只踏月而来的灵狐。染着嫣红丹蔻的指尖,状似无意地拂过耳后那颗小小的红痣。她的目光在寂静的小院里流转,扫过那几口散发着余温肉香的土灶,扫过挂在梁上、在月光下泛着油润光泽的条条腊肉,最终,落在了灶台后那片深沉的阴影上——白宸的藏身之处。
“更深露重,世子好雅兴,独自赏这烟火余味?”萧明凰的声音柔媚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如同蛛丝,悄然缠绕过来。
她没有走近,只是站在院门口,月光勾勒出她玲珑的轮廓。然而,她的视线却仿佛穿透了阴影,精准地锁定了白宸的位置。那目光,带着洞悉一切的幽深。
白宸屏住呼吸,掌心的草蚱蜢和那几粒来历不明的稻种紧紧硌着皮肉,与掌中伤口的灼痛交织在一起。萧明凰深夜来此,绝非偶然!她嗅到了什么?还是……她也在寻找这稻种?
阴影中,白宸的背脊绷紧如弓弦。掌心的稻种如同炭火,而萧明凰的目光,比夜色更寒。
萧明凰并未久留,仿佛真的只是路过。她轻轻抬手,理了理被夜风吹乱的鬓发,宽大的袖口滑落,皓腕上金线密文的边缘在月色下一闪而逝。她唇角弯起一个极浅的弧度,那笑意却未达眼底,转身,裙裾无声地拂过门槛,身影融入更深的夜色,只留下一缕清冽如雪的冷香,久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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